她見張霁神色不佳,也沒了再攪擾的意興,弓着腰打算下馬車。
張霁留意到她的動作,随即将手中的茶盅擲出車窗外,怒道:“滾!”
這一聲吼得盧知照一身激靈,他如今做戲的情緒是練出來了,越發飽滿,投擲杯盞的動作也行雲流水,愈加可信了。
下一秒,盧知照的手落到車簾上,将掀未掀之際,聽見張霁壓低的聲音:“瓊州之行,就算沒有崔之渙的薦引,我也非去不可。”
盧知照反應過來,張霁并沒有全然漠視她的話,他在告訴她,他的抉擇。
既如此,她便也再無顧慮。
張霁此行遣了兩輛馬車,張府的另一輛馬車在離開京郊之前,到郊外的茅屋内接了一對母子。
是顧谌的妻兒。
顧谌果真機敏如故,猜到若是楊文瓊能大敗南燕,陛下會給他二人回京的機會,便在遠赴戰場前将妻兒托人由正逢多事之秋的湖廣送往了京都。
隻是預想總躲不及變數,他們起勢源于皇後,頹落也因着皇後。
饒是聰慧如顧谌,也想不到皇帝的遷怒能蓋過大敗南燕的功績,更料不及南燕會趁着北羌與玘朝交惡,再度卷土重來。
一行人離了京都十幾裡,于一個驿站停下,張霁旋即舍了那輛顯目的首輔規制的馬車,用自己的人替換了盧知照車上的馬夫,上了她的馬車。
盧知照不意外他的舉動。
他這人小心謹慎如斯,别說換車上路了,就連坐上首輔的位子,都不敢下榻首輔的宅子,住的還是那間在禮部任職時上面撥下來的院落,可謂“狡兔三窟”。
盧知照聽到他上馬車的動靜,從書冊裡擡頭,好奇地問:“那輛大馬車上的物什都丢了?”
張霁一邊自然地接過她手上的書冊,一邊答:“那些布袋裡裝的都是作勢的雜物,本就無用。”
盧知照短歎一聲,話裡帶了幾分揶揄,“當首輔也是不易,出皇差都要憂心被害。”
張霁掃了幾眼書冊所記,将它還給盧知照,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誰說我這一手是為了保我的命?”
“難道是我?”盧知照認定張霁在诓她,一雙柳葉眉笑得彎彎,“我的命還沒有搶手成這樣罷?”
張霁望着她的笑顔,眉頭鎖得更緊,頭一次無法被眼前女子的歡笑帶動。
“你以為我提醒你嚴靖的狠厲時,是在同你打趣?”
張霁話音剛落,盧知照的身子頓時涼了半截,依他所言,嚴靖會在途中對她下手?
細細想來,若是她在離京路上被暗害了,當地府衙再報上一句山匪橫行,縱使她成了郊外的孤魂野鬼,怕也無處申冤。
盧知照強撐起理智,半扶着車廂,面上卻生理性發白。
她向來一腔孤勇,可也是真的畏死。
張霁執起案闆上的書冊,敲了敲案腿,輕拽回盧知照的思緒。
盧知照偏頭看他。
張霁用堅決的眼神回視她,眸中隐着不知名的激流,堆得又深又滿。
一道生冷的聲音從他的薄唇中溢出:“怕死就往上爬,行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将那些危及自身的人一個個拽入煉獄。”
這句話看似低沉輕慢,卻沾着熏心的權欲,如同緻使舉子人臣前仆後繼的引誘,纏繞在盧知照的耳畔。
可盧知照卻不得不承認,張霁隻是點出了她隐匿的心聲。
她昨日初次上朝,便不由地聚神想那身绯色朝服穿着會是何種滋味,名列百官之首,視野該是何種寬闊。
隻要踏入朝堂,無論是保身的需要占了大頭,還是争位的權欲搶了先機,朝臣都會按耐不住往上爬的渴望。
更何況她的性命、玘朝的存續、窮困的百姓,有太多事情需要踩着舊臣的屍骨達成,朝中的政權更疊、權力換代隻是時間問題。
如此一想,她個人的性命卻像一縷塵埃,輕飄飄地随風卷入皇廷,也不免會湮滅在金戈鐵馬席卷而過的揚塵中。
她回過神時,張霁再度閉上了眼睛,背脊虛貼着車廂,坐得端正筆直。
好别扭的睡姿,他分明不會輕易入眠。
該不會是為了避着她,不想與她多言才佯裝睡覺罷?
盧知照的手肘撐在書案看策論,入神看了半晌,擡眼卻見張霁維持着原先的姿勢一動不動,好像真的睡着了,如墨的長睫翩翩然垂落,眉心微皺。
盧知照鬼使神差般往裡處挪了挪,終于聽見他微弱有序的呼吸聲。
她莫名有些舒心,撈過一旁的書冊再度看起來。
于是張霁睜眼時,便看見眼前的女子距他不過一尺,連她臉上的絨毛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呼吸微滞,身軀後移,卻一下撞上車廂,退無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