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至南直隸的這一程,水路上未起什麼大風浪,除停靠補給的三兩日外,盧張一行人可謂日夜兼程,因而十日出頭也就離南直隸近了。
第十一日清晨,盧知照一如往常前去丙字号船艙用早膳,她這些時日也算悟出一事——
指望張霁自己把膳食當回事簡直是天方夜譚,倒不如她與他一道用膳,以便盡“看顧”之責,免得他又不把自己藥罐子似的身子當一回事。
行船的這些時日,除第一晚有所不适應外,盧知照其餘時段都休息得很好,如今離南直隸越近,她能夠安睡的時間卻越少。
有些事情不去想便風平浪靜,一旦想着改變必會掀起驚濤駭浪。她從來不是那種會将腦袋縮進殼裡,佯作歲月無擾的人。
如此,又怎能安寝?
她索性起身,将發髻高高箍起,穿戴規整,依舊是那身清雅的男裝。想來這艘商船不日就要靠岸了,這身穿着倒也便宜行事。
獨自一人出船艙時,運河面上的天光還未大亮。
盧知照循着那幽暗的光源往東南角去,又不免擔憂自己到得太早,驚擾了那人休息,于是步子放得緩而輕,卻不想東南面的四角壁燈早已亮起了微光。
盧知照抵達丙字号艙門處時,張霁并不在木桌前坐着,而是去到了書案邊。
油燈的火舌滋滋追着燈芯燒,葳蕤燈火勾勒出他瘦削的側臉,他的皮相較在京都時豐盈了些許,先前浸在草藥裡的病貌被一股更為冷毅的氣質掩蓋,叫人望而卻步。
盧知照晃神了一瞬,隻這一瞬,張霁已然覺察到,向她投來了一道不深不淺的目光。
他擱下手中的卷冊,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似笑非笑,“今日到得很早。”
這些日子他頂多不抗拒她的到來,算不上接納,更别說主動寒暄。
因而他的話……不是寒暄,是試探嗎?
盧知照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淡淡應了聲:“昨夜船身颠簸,沒有睡得好。”
她跨入艙内,熟稔地坐在木桌的一側。
正欲喚張霁與她一同用膳,卻見桌上的饅頭與南瓜甜粥少了一人的用量,再瞥到對面的空碗,便知張霁應是已經用過了。
盧知照才執起筷子,張霁忽地道:“今日約莫午時靠岸南邊的渡口,你昨夜睡得不好,那白天就尋一家客棧歇歇腳。”
她思索片刻,剛想應下來,又聽見張霁不急不緩道:“我支一些人伴你左右,你若有事盡管吩咐他們。”
“不必了。”盧知照夾了個饅頭泡進盛粥的瓷碗中,故作輕松道,“我還是待在船上罷,這幾日總感覺身子困乏,不想動彈。”
“随你。”
張霁不置可否,複又埋頭溫書。
盧知照在捧碗喝粥的間隙悄悄擡眼看他,卻見他一派悠然自在,無喜無怒,看不出什麼變化。
那她方才的說辭,他信是沒信呢?
盧知照正猶疑,船身卻發出極明顯的一陣晃動,不,應該算是撞動,撞得她屁股底下的木凳都挪了位。
她拿着瓷碗驚站起,對着毫不意外的張霁問道:“靠岸了?”
張霁再度慢悠悠放下手中的卷軸,望向她的眼神覆上一層審視:“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