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還很難受,隻能強行壓制下來,先安慰貓:“這就是許叔說的,和你關系最好的三花貓吧?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出兇手,讓她們付出代價!”
奶牛貓不語,隻是一味目光灼灼地盯她。
她腦子一轉,開口:“你不會,是在等我兌現承諾吧?”
怕貓聽不懂——貓當然聽不懂!池千雪自己給自己翻譯:“你是不是在等貓條貓罐頭,好吃的?”
“喵~”貓應了。
好吧,是她煽情了,黑貓警長完成任務,不想别的,隻要工資。
“明天中午之前,會有人送到許叔叔家,你記住,帶着小弟小妹們去吃。”
池千雪說了三遍,奶牛貓甩甩尾巴,最後圍着貓骨轉了一圈,很快消失在視線之中。
她剛剛錯了,貓有貓的道别方式,不能以人度貓。
姜不招已經打完電話,看着池千雪,他歎口氣:“我要怎麼和許叔說呢?”說是煎熬,不說更煎熬。
以己度人、設身處地,隻是想象一番,都已經受不了……
不管從警多少年,告知家屬可能或者明确的噩耗,都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任務。
哭泣、質問、責怪、昏厥、咒罵……
無法解決已經發生的悲劇,便忍不住厭惡憎恨帶來噩耗的人,悲痛總要有地方宣洩,這是一種自我保護,他理解,并不責怪,如果罵警察能讓事情好轉倒回,不知多少同仁主動找罵。
可最怕的是,已經很慘了的家屬,對他們說:謝謝,辛苦了,謝謝。
真正受不了的,是這個啊。
但拖也不是事,說好的就要做。
兩人齊齊歎一口氣,轉身,這次是轉向他們進來的方向,池千雪随手舉起手機,今晚第一次,照亮了他們來的方向。
這一看,手機滾落,她吓得差點魂飛魄散。
許雲強牽着周瓊芳,如鬼魅般站在黑漆漆的林中,就站在樹旁,不知道站了多久,看到多少。
兩個老人,餓着肚子,防着他們發現,一路不知道跟得有多艱辛,可這些,眼下都不再重要了。
他們已經在這裡了。
見自己被發現了,許雲強挪動腳步,周瓊芳神情呆滞亦步亦趨。
他扯扯嘴角,想表現得輕松一些:“就是隻貓死了而已,對吧?”
他繼續走,穿過了說不出話的池千雪和姜不招,自言自語,又出現初見時不大正常的言行舉止:“貓而已,貓而已……”
他停在行李箱前,像之前的奶牛貓一樣,牽着老婆,圍着箱子,不停轉圈。
也是在确認些什麼。
腦海中,遙遠的幾段記憶,漸漸、漸漸浮出水面,來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個星期天,女兒許如意一大早就背着書包要去學校。
平常都是吃了晚飯才趕過去的,所以許雲強奇怪:“今天不上班嗎?”
雖然他勸過如意先專心學習,聽人說高中是一點分心都不能有的,而且家裡也不是真窮得揭不開鍋,隻是存款用光了,但人隻要在,多少都可以掙回來。
可許如意喜歡打工,喜歡攢錢,更喜歡和那個叫姜甜的孩子作伴。
她還說,姜甜性子軟身體虛,要是她不幹了,留姜甜一個人,萬一受欺負怎麼辦?
那今天怎麼不去了?難不成兩人鬧矛盾了?
許如意解釋:“我跟姜甜請假啦,今天我要早點去學校。”
“我要趕個作業。”
接着許吉祥突然從屋裡出來。
他當時還沒長個,是後來半年裡,突然就竹子一樣節節拔高的。
但那時他個子小,又處在變聲期,整個人自卑敏感還有點窩裡橫,所以大周末的,他也不出去玩,也沒什麼地方沒什麼同學能一起玩,他倒是想過打工,可太小了,全都不收。
滿臉不高興的他一出來,就指着姐姐向父母告狀:“騙人,你昨晚還嘀咕作業寫完了,太好了什麼的。”
是真是假,許雲強沒想過,孩子向來懂事,他根本想都不會往這上面想。
所以兒子告狀,不等女兒解釋,他先堵回去了:“就不能後來想起來還有作業啊?就不能是必須去學校的什麼作業啊?你自己不讀書,不要攔着你姐學習!”
許吉祥氣得跳腳:“許如意,你看看,還說爸媽偏心我,偏心你才對!哼,你肯定是去玩,是談戀愛了——”
這回換成許如意氣得臉通紅,不過不用她出手,許雲強已經一個飛身,追着兒子要揍,許吉祥窩裡橫,根本不怕,滑不溜手的躲得更快。
院子很窄小,堆滿了撿來收來的東西,許吉祥卻能在瓶瓶罐罐中健步如飛,還不耽誤他同時沖許如意扮鬼臉:“談戀愛,談戀愛,羞羞羞,略略略~~~!”
周瓊芳啊啊啊個不停,臉上一時笑一時闆起來,又想幫兒子,又想幫老公,手比劃了半天,誰也沒幫上。
許吉祥到底被精壯老豆給一把抓住,敲了腦袋揍了屁股,一腳踢他進屋讓他寫作業。
而後,許雲強對女兒說:“走吧,送你去,作業要緊。”
周瓊芳也打了個手語,表達了同樣意思。
“不用送我,我走着去公交站就行,還這麼早呢。”
許雲強聞言也不強求,女兒獨立慣了,社會經驗安全意識不少呢。
走前,許如意探頭看了眼屋内,想對弟弟說點什麼,到底還是沒說,這小子,一哄就飄。
她看向爸媽。
“爸,媽媽,那我上學去了。”
“嗯,坐車看路,慢一點!”
許如意腳步輕快往外走,回首笑着揮了揮手,表示知道啦,也表示下周再見啦。
許雲強揮揮手,看着不知道哪飛竄出幾隻野貓跟上許如意,他轉過身,和堂屋門邊地上整理紙闆的老婆對視一眼,兩人笑着搖了搖頭。
這孩子,肯定是背了吃的,一路走一路喂,等東西喂完,和流浪貓玩夠了,她才會坐上公交車去學校。
不過他們也不拆穿,更不阻止,女兒能有多少愛好啊?古筝已經停了,也就和貓玩的時候能放松一下。
孩子過分懂事,是因為他們做爸媽的無能啊……
這也是命,沒辦法,每次眼看要越來越好的時候,總得來點花錢的事。
“老婆,你慢點收拾,醫生說不管恢複得多好,還是不能太勞累的。”
他沒法說出以後别幹了這種話,想讓子女能繼續讀書,不要再出現明明能上更好的高中,卻為了免學費跑去上職高這種事,他們夫妻倆就必須能掙一點是一點。
要不是怕生病了更費錢,不解決事還拖累孩子,他們恨不得拿血拿肉拿命出來,隻要能給子女掙出一個光明的未來!
周瓊芳當然也是這樣想的,她手上不停,對老公笑着搖搖頭,表示她沒累,她知道。
許雲強一看就懂,但他還是有點不放心。
“阿祥,吉祥?許吉祥!臭小子出來,幫你媽幹點活,我要出車了!”
許吉祥嘟囔着出來:“又叫我寫作業,又叫我幹活,哎,做人好難,做男人,更難!”
許雲強給了他一個愛的敲敲,出門坐上小紅車,也要忙活拉客去了。
開着開着,他無意間跟女兒走上了同一條道路,眼睜睜看着前面的女兒拿火腿腸喂完貓後,竟然把那頭常來家裡的,顔色很雜就脖子一圈白的,好像是黑白貓老婆的一隻三花,給裝進了書包裡。
這是幹什麼?許雲強看不懂了。
沒玩夠還想帶學校去?那可不行,萬一抓到人,如意得賠錢的!
他想上前阻止,可他在非機動車道,而前方的女兒,已經從路邊裝好貓,走到公交站,等他開到,許如意剛好上了車。
等她下周回來,一定要好好說她!
其實他完全可以現在就打電話過去說一通,可電話裡說,少了人情味,加上他聲音本來就硬闆闆的,萬一女兒以為他很生氣吓到了難過了怎麼辦?
他這樣一通想,随着生意上門,也就很快抛開了。
等到了星期五,如意卻沒回來,她發信息來,說下周有考試,這周末她要在宿舍複習。
這個确實要緊,他回了個:“好的,好好學習,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接着時間來到星期天。
許雲強對那一天的印象很深。
那天他生意很好,都是距離長的活,還沒空過車,眼看着就要開出西城區了,他趕緊掉頭。
掉頭前,他看着前方,其實看不見,但他知道,再過去不遠,就是女兒的學校,他就想,要不要找個地方停車,買點吃的給如意送去?
今天生意真的好,有個男孩子帶個女朋友,坐車給了一張大百元,竟然不要他找,他退都退不回去,小孩在女朋友面前,耍闊氣要面子呢。
但是想了想,零食飲料又貴又吃不飽,還是留着,等如意下次回來,買排骨,到時一定讓她吃個夠!
他笑着掉頭往前開,不一會,見到一個跟女兒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在路邊推個大行李箱走,他喊:“學生坐車不?去哪啊?坐車吧!”
那女孩子猶豫一下,也不問多少錢,就說:“去傳媒學院。”
又是長距離的大單!
許雲強興高采烈下車,要幫人搬箱子上車,還别說,這箱子真重,咦?跟自家女兒二手市場淘來的那個行李箱真像!
就是太香了,香得都刺鼻了!
他真的是好心好意,拉客本來也該幫客人拿拿行李搬搬東西,結果這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心裡有事,脾氣躁得很,沖他說了一通,他才明白,裡面有貴重物品呢。
易碎物品,就是貴重物品嘛。
難怪那麼重。
本來照慣例是要先報價的,但被這麼一打岔,客人又沒問多少錢,他也就沒說多少錢。
他小心開着,路過減速帶或者抖的地方,都減速慢慢開過去,能快的平路才快一點。
等把人送到,女孩子問他多少錢,他将早就想好的公價報出來:“50塊,學生啊,你這個真的是穿過一整個西城區了,我沒亂報價格——”
沒說完,客人已經掃碼支付了,他馬上放下心來,不由自主咧開嘴笑:“謝謝,謝謝,真的不用幫你提嗎?”
那個女孩子沒理他,拉着箱子就走了。
許雲強沒在意,他樂呵呵開着車準備回家,電瓶電量也用得差不多了。
今天收獲滿滿,他回到家,掏手機和錢袋,準備算賬。
結果,那張百元大鈔乍一看好的,可在燈光下,越看越不對勁,越摸越不是事。
這是張□□啊!
許雲強氣結,他對陪他的老婆兒子說:“可惜了,本來還想着下周如意回來,拿這錢給你們買半隻白切雞,給如意買斤排骨,吃個夠的!”
現在的孩子,怎麼能幹這種事呢?
周瓊芳比劃:“孩子肯定自己也不知道。”
許吉祥翻了個白眼,他才不信呢。
許雲強卻說:“對對對,也對,現在孩子都不差錢,心也軟,不會故意給□□的!大學生,素質好。”
當然,那種坐他車去開房,今天帶這個明天帶那個的,他選擇性忽略,那肯定是冒充大學生騙女孩的,可惜他不敢得罪這種小年輕,怕人家報複,不然他一定拆穿!
他這麼想,也這麼随口和家人閑聊着。
聊啊聊,他想起什麼,問:
“咱家如意那個大行李箱子,在家嗎?”
“拿學校去了,還沒拿回來過。”許吉祥對她姐的事,那是一清二楚的。
“怎麼問這個?”周瓊芳比劃道。
“哦,我今天送了個學生,提着的那個行李箱,我怎麼,越想越覺得,是我們如意買的那個呢?”
“切,老爸,這有什麼奇怪嘞。”
“不是,我說真的,那個行李箱是舊貨市場買的,什麼都好,就是拉鍊扣那沾了點紅油漆,所以價格比邊上的都便宜,如意才挑中的這個。”
許雲強又想了想:“嗯……那個箱子上雖然有,不過可不止一點點,沾了好幾點紅油漆呢。”
“呵呵,這也太巧了。”
閑聊着沒有當回事的他,後來就更加不再記得這個箱子的事了。
因為許如意再沒回來過,她發了很長的語音,很長的文字消息,都在解釋都在道歉都在表明:她要出去打工,不賺到錢,不會回來。
他罵過勸過,家裡輪番聯系過,可平日懂事乖巧體貼的許如意,這次一意孤行态度堅決。
他們懷疑過,但沒有一直懷疑下去,是因為,許如意平日确實懂事乖巧體貼,但同時,面對重大抉擇時,她不認為她的父母可以給她支持和幫助。
所以她又一次自行作主,拿定主意,就像當初選高中一樣。
許雲強隻能妥協,周瓊芳總是自責,許吉祥越來越高,越來越沉默。
直到和許如意徹底失去聯系。
.
許雲強回憶起了那段時間,尤其是那個星期天的每一個細節。
他低頭,盯着箱子側邊幾處暗沉紅點,拽住周瓊芳的手無意識收緊,周瓊芳痛得“啊”了一聲出來。
許雲強從魔障中回神,他聲音沙啞,開口的前幾個字根本沒有聲音。
但他根本察覺不到,自顧自說着:
“……是這個箱子。”
“這個箱子,當時很重的。”
“它,它……”
許雲強對着空氣問:
“它裡面裝的,是我的如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