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2點，北京直飛上海即将落地，甯芙掏出鏡子看一眼自己：

妝容清淡典雅，絲質襯衫蝴蝶結把西裝套的正式沖淡，手工平底皮鞋讓每一步都走得穩妥有力量，神态更是平和自若。

比起上次坐在行李箱上晃腿，又或是穿着居家服坐在客廳加班，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她滿意地對鏡子揚起嘴角。

日常一面讓人看到，也得用正裝增加一些氣勢。

就像表達，盛啟楓在職場做得不錯，她也同樣可靠一樣。

不知道車上仔細包裝好的羊絨大衣，啟珍教授會不會喜歡。

出站信息刷新，甯芙忙把鏡子塞回衣袋，舉起數字牌，仔仔細細觀望不放過每一個出站的人。

啟珍一頭時髦的小卷應該很好認，出差必帶行李箱。

甯芙盯緊每一位獨自出行的女士，直到大部隊都散得差不多也沒見人影。遲疑着要不要打電話問問時，一位戴着花哨絲巾，戴着黑色墨鏡，身穿紅色亮眼羽絨服，拎着七八個五彩斑斓手提袋，背着樸素書包的女人閃亮登場，在甯芙驚詫的目光裡熱情地大喊。

“小芙芙，我來啦！”

像她沒有空着手接人，啟珍也沒有空着手來。

甯芙忙去接她手裡的塑料袋，領她往停車場走，邊走邊聽啟珍熱情介紹。

“北京雖然好吃的不多，但外地甚至外國人做的好東西不少，需要仔細挖才能挖出來。

“蝴蝶酥，桃酥，北京烤鴨，稻香村京八件，六必居醬菜，蜜餞果脯，二鍋頭——這個增加氛圍感，你沒必要喝。還有昨天整了一夜地道炸醬，回家裡我給你做手擀面拌着吃……”

至于沒帶行李箱。

啟珍聳肩掂掂書包：“正裝都在裡頭啦，輕裝簡行就好。”

夠穿嗎。

甯芙瞧一眼書包，鼓鼓囊囊但隐約隻夠放一套正裝，就琢磨起來。

到家可以打開網店界面，啟珍有喜歡的她跑庫房拿回來。

書包怕是不夠用，得買新行李箱。

問題在于，怎麼婉轉又不會被拒絕地開口呢。

遠遠解開卡宴車鎖，甯芙打開副駕駛車門邀請啟珍上車，把食物都放進後座，又捧着裝大衣的盒子到前頭，繞一圈回到駕駛室，關上車門才開口。

“這是我家冬季賣得最火的羊絨大衣，用料跟loro piono相同并且有防起球技術，不用費心打理，希望您喜歡。”

啟珍驚訝一瞬，将盒子打開，大衣剪裁極其簡單，駝色選擇典雅端莊。

她頓時脫掉羽絨服，将外套裹上。

大衣剪裁落落大方，搭配一頭小卷發，甯芙将她的絲巾從腦袋上解開，系在脖頸處，整個人氣質瞬間從不拘小節知識分子，變為上世紀海派歸來海派情調。

甯芙舉起鏡子給她瞧。

啟珍左右看看，越看越喜歡：“尺碼剛好合适，我們芙芙有心啦。”

好友和男友遠在影視城出差，這是她近一次聽到“我們芙芙”。

口癖會傳染，也不知道是母親傳染兒子，還是反過來。

甯芙笑盈盈地答：“您喜歡就好。”

車子一路往别墅駛回，甯芙就聽着啟珍念叨。

老頭在北京作協天天開會，文藝界也沒什麼像樣的東西出來。

傳媒電影學校畢業的學生，各個口含金湯匙，看經濟衰敗期大幕開啟想做文娛産品大撈一筆，實際産出充滿俯視、傲慢和偏見，能讓社會大部分人買單才是離譜。

直到吐槽有人想重金請她寫影評，用學校和教授頭銜為電影做背書。

啟珍繪聲繪色講起劇情，講一句吐槽一句，全程沒有一句髒話，形容詞形象還帶典故。

文藝工作者特有的挑剔淋漓盡緻，斐然文采幾乎出口成章。

罵罵咧咧持續到走進别墅，甯芙把食物都放進冰箱，給她泡一杯熱紅茶，兩個人坐在沙發裡。

啟珍猛灌一口熱水，做起最終總結感言。

“那120分鐘的電影，我看到30分的時候就想跑了。整個觀影過程，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文娛如果想要追求最大的基本盤，作品的底色應該是共情啊，共情。

“過去的共識已經被現實打得稀碎，現在隻剩下時代的迷茫。”

時代的迷茫。

甯芙隐約記起，過年姜景天在北京請客，盛啟楓也說過這個詞。

當時隻以為，盛啟楓在怼姜景天出身非凡，拿血統壓人勝之不武……沒想到是作為從業者，在說所有人共同面臨的社會現狀。

哪怕站在最高處，也避不開的問題。

啟珍繼續說着：“……而這份迷茫，無法用恰如其分的語言描述出來。隻有這樣的作品，才能引人深省，引領人成長。”

說時慷慨激昂，話音落下自知又在好為人師，啟珍不禁撓撓鼻尖。

甯芙小小地鼓起掌：“很受用，啟珍老師辛苦啦。”

啟珍握住她的手，笑意滿滿：“你啊，愛屋及烏，我說什麼都覺得好。”

甯芙搖搖頭：“就是好啊，很有啟發性，至少讓我忽然理解，我為什麼那麼喜歡《造物攻略》了……我看的時候完全沉迷劇情，不及深入思考一點。”

啟珍揉揉她的手，表情真摯動人。

“叙事技巧就像是蛋糕的裱花，真正能讓人吃了還想吃第二口的，得是蛋糕胚子。我聽啟楓說，他是受你推薦才看，先于别家買到版權，還成功邀請到世界級導演合作……

“他可有信心了，跟我說，賺到錢就把這套房子買下來，當你倆的婚房。

“我說，是我們芙芙有眼光，那小子哪來的福氣，沾你的光。”

滬上出身最清白最具天才投資頭腦的人，在親媽面前被說得一無是處。

甯芙忍俊不禁，轉而開口：“隻顧着說話，您中午吃了嗎，要不要我去叫物業做，等送來的時候帶您逛逛這棟别墅，吃完飯咱們早點休息。”

啟珍大手一揮，堅定拒絕：“飛機餐吃過了，不餓也不累。我又不是我家那老頭，身體健康着呢，上次你大老遠地跑過去還加班，都沒怎麼說話，這回可逮着機會，咱們好好聊聊。”

“至少先看看房？”

“也好，我晚上住哪兒呢。”

别墅地上兩層，地下一層。

一樓廚房、客廳、兩間客卧，二樓兩間主人房、一間書房、一間兒童房，地下則是儲藏室、藏酒室、私人影院和聚會廳。

偌大場地被盛啟楓買來的健身器材堆滿，公共洗手間搭着速幹運動服，吧台還放着毛巾。

能選的餘地極小。

肉眼可見，最好的是女主人房。

所以甯芙悄悄把自己帶來的東西，都放到盛啟楓衣帽間角落裡。

雖然是男女朋友，同床共枕過，也沒實際發生什麼。

……但，總是想給她留點好印象的。

甯芙亦步亦趨跟在啟珍身後，觀察起她的喜好。

但啟珍看到哪裡，表情如常到哪裡，就像是逛菜市場般平靜。甚至還不如逛菜市場，起碼挑到合心意的食材，還能高興高興。

一整圈轉回客廳，啟珍慢慢喝杯水，望着甯芙欲言又止。

甯芙：“您請說？”

啟珍開口猶疑：“你不常住嗎，怎麼沒見你的東西，甚至是牙刷牙膏的。”

藏起來了。

别問我為什麼。

甯芙眨巴眼睛想着措辭之際，又聽啟珍猶豫着開口。

“其實我們家對啟楓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得活着，把我和我家老頭送走。除了健康，對他别無所求，反正我倆退休金養得起他。”

甯芙邊聽邊點頭，越聽越迷糊。

啟珍繼續說：“但你不是想要孩子嗎，結婚前你得觀察，你倆日常習慣有沒有大偏差，将來生活怎麼磨合好——最關鍵的呀，是試試他行不行，萬一不行，做試管遭老鼻子罪了。要是因為這個退貨，你跟我直說就行。”

“…………”

啟珍胳膊肘拐到她這，甚至還能完全忘記血緣立場。

兩個女人推心置腹地聊到這，互相望望。

甯芙撲哧一笑，說了實話：“其實我倆都沒經驗，就……慢慢來吧。”

啟珍聞言惋惜開口：“那我讓他加強學習，好好伺候……不過年輕人幹嘛這麼保守，我要長你這樣，談男朋友都要月抛的！”

父母是孩子第一任老師，鑒于盛啟楓的行為表現，甯芙完全不信。

身子戰術後仰，表情狐疑：“會嗎？”

“……”

被識破，啟珍撓撓頭發，不情不願地答：“好吧，其實我也隻睡過一個，所以才覺得可惜。

“其實我贊成性是人生體驗，而不是隻束縛女性的枷鎖。但落實到實處，忍不住開始擔心艾滋梅毒HPV……現在甚至多出猴痘。哇，第一個對猴子做那種事的人，真該被拉出去槍斃一千年啊。”

客廳爆出大笑的熱鬧，啟珍笑着笑着，牽着甯芙的手揉呀揉，目光柔情蜜意，就慢慢變得不舍。

甯芙不由得問：“怎麼了？”

啟珍輕歎口氣：“要你是我女兒該多好啊。活潑開朗，獨立堅強，聰明勇敢……這完全是我想要的孩子啊，都怪立德沒用，哎……兒子……哎……”

悲歎百分之百真情實意，甯芙誇起男友：“啟楓也很好，自律自強，善良上進，還特有能力。不論跟他成為同事、朋友還是戀人，都絕對值得。”

啟珍堅決搖頭：“我家這塊地，産出這種孩子算正常。你才是，靠自己長這麼大，肯定很不容易吧。我和安安也算同學，這些年我早就聽她說過你，隻是那時候我沒往這方面想，打心底覺得你值得更好的……這麼說來，還有點委屈你了。”

更好的。

咀嚼着字眼，甯芙不由得愣神。

年少總以為衣食住行都是頂配，拿着常青藤畢業證書，回家接爸爸班，做單身貴族，就是最理想的生活。

現在過程都錯，提前達成想要的終點，卻忽然領悟：這隻是人生新的一站，還有更多風景在前頭。

甯芙慢慢開口：“其實随着年齡增長，我漸漸發現，對于人生的命題而言，需求和欲望是兩種東西。欲望是想要嘗試沒有過的體驗，需求則是為人生托底的東西。人越活着，欲望越少，需求越多。

“我此生的需求，是有一對可愛的兒女做我的家人，能聊真心話的人做我的朋友，帶着同事們一起朝着事業的山坡登頂……對，這裡頭，孩子的父親是誰，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

“直到啟楓出現，用所有表現毋庸置疑地說，他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