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冬——”一個聲音從岸上傳來,來人玉冠白袍,清秀俊雅,笑容明亮,正是楊瑾。
“诶?”冬禾以手代槳劃到岸邊,利落地跳下竹筏,“上午剛考完試,你怎麼來啦?”
“最近天氣變化莫測,我來給你送傘呐!”楊瑾撐開傘,望着萬裡晴空,他摸了摸耳根。
冬禾逗弄他,“有人要唱白蛇傳,可惜天公不作美!”
撐着傘,楊瑾想到話題,“不冬,我聽過一個禅師講,‘綿綿陰雨二人行,奈何天不淋一人。是何道理啊?”
“你還想考我?”冬禾搖頭輕笑,“佛家說衆生平等,可凡人總是執着‘不淋一人’四個字,其實不淋一人,不正說明兩個人都被淋濕了嗎?”
“喔!不冬老師好聰明,學生佩服!”
“少來了!”
夜至子時,春風齋燈火昏黃。
冬禾還在批閱學生們的試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聽到門響,她警覺地揉着眼醒來,竟是楊瑾。大半夜的他怎麼過來了?
“晚飯你都不吃,十裡坡那邊有夜市,我買了馄饨和烤羊腿。”深夜裡的美味格外令人垂涎,冬禾毫不客氣地端到孔儒書桌上開始猛吃,一大口羊腿肉撐得她咽不下去,腮幫鼓鼓的,她臉上沾了墨水,活脫脫一隻白底黑花的小倉鼠。
楊瑾對她閱過的卷子直搖頭,“有人閱卷手累,有人頭疼,你是心死了吧?為了這些看不懂的卷子有必要這麼折騰自己嗎?”随便拿起一張,簡直就是鬼畫符。
“這次考試有關鄉試選拔,籽言和少鹄他們當成玩,可有的人關系他們三年的命運,我不能不認真啊。”冬禾扶額,她以為楊瑾和她是一類人的。她剛到書院,應墨林就把惡名昭著的黃班交給她,出身貴府的學生們整天為非作歹,她用了兩個月才馴服那群野猴子!楊瑾是内閣大學士楊廷和的二公子,懷瑾握瑜,文才過人,是天班的翹楚,偏偏他一出生就被父親扔到老家的田地裡玩泥巴去了,十四歲才被接回京城,現在,她想讓他田裡再玩幾天泥巴。
“這篇寫得好啊!”楊瑾翻了半天,這一篇讓他驚訝,甚至佩服,字迹美觀,理義精到,功底深厚。咦?這人的文章風格怎麼跟他父親那麼像?
“朱正,他是哪裡人?”
“上個月,從太原來的。”冬禾不掩驕傲,“别看他像個呆子,這次黃班要想一雪前恥,全靠他了。”
冬禾吃完飯,楊瑾已然将最難改的幾張批出來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看得她目瞪口呆,她想謝謝他,又覺得太矯情,于是提議,“今晚月色不錯,我們去河邊散步吧。”楊瑾愣着沒動彈,她道:“不想去?還是……”
想,求之不得,這話他沒敢說,隻有無奈,“明早我要出趟遠門,得回去準備一番了。”
“走?去哪兒?”
“武昌,快的話半個月能回來。我父親傳信過來,要我去湖廣辦些事。”楊瑾一字一頓,淡然又透露着某種期許,“等我回來……今晚欠下的散步能不能補上?”
“等你回來再說。”冬禾低頭收拾東西,一抹绯紅悄悄漫上臉頰。
蜿蜒浩蕩的長江穿山破壁,在驿道石崖下拍打着水花。三月黃河險些奪淮,四月長江泛濫,漢南之地淹田百裡,甯王朱宸濠從南昌急赴當地,派府衛運去糧食,出現讓百姓瞠目結舌一幕幕。年輕的藩王卷起褲腿跟着民工伐木造橋,下水扛沙子,在田壟上插秧。終于盼來雨過天晴,送行甯王,百姓們鼻涕一把淚一把。
“王爺,前面是武昌了。”徐淩掀開車簾,一路馬不停蹄,他們得到驿站補充體力了。
一雙菱錦白靴從馬車裡踏出,甯王面如冠玉,俊挺如松,一身灰白軟袍,兩條銀緞發帶自累絲發冠穿引而出,随着步伐無風自拂,清雅的衣冠透露着雍容的氣質,在當朝皇室中素來以美貌聞名,一入城門便引來過往路人頻頻回頭。他在城門口找了家客棧,小二機靈地請他們到二樓天字一号房。
“屬下理解王爺急着趕路,但屬下也擔心,萬一鄭王的人也查到太子下落,梅龍鎮的局勢很可能會失控……”見甯王食欲不好,面有郁色,徐淩揣測道。
甯王微擡右掌,“江南的密探發現太子既是能力,也是天意。鄭王以勤皇之名留在京城設計皇帝,被迦葉寺的一個小雜役破了局,哪來的臉面和精力來插手太子的事?”
“那真的是雜役嗎?葉子不是說,皇帝派了那個人到梅龍鎮教書?難道是應墨林的人?”
“不知道,看看情形再說。”甯王淡然地吹開幾枚茶坯。徐淩了然點頭,等對面茶水見底,放下銀子拿劍起身。“等等。”甯王止了步,窗戶下面吵起來了。
“你敢打我?你也不看看這地界是誰說了算?把這人給我扒光了扔湖裡去!”“哪來的臭……”一身湛藍錦袍的朱厚熜頂着烏眼青,被人捏住手腕,疼得哇哇叫,一回頭驚了,“王、王叔殿下……”
“想讓你的另一隻眼睛也被打腫嗎?”甯王松了手,語氣裡不乏長輩的戲谑,“好了,先把人放了,光天化日當街綁人,成何體統?”
朱厚熜癟着嘴點頭,楊瑾被家奴們放回地面,整了整衣裳,連忙向為他解圍的男子拱手:“在下楊瑾,成都人氏,請教您……”
“甯王。”甯王淺笑着回禮,随即瞥向朱厚熜,“王侄你真是嚣張慣了,連楊廷和楊大學士的二公子也敢打,想必方才是誤會一場了。”
“呃?”在朱厚熜炸毛之前,楊瑾愣住了,他根本沒在京城幾年,跟甯王素不相識,甯王知道他大哥楊慎的名字還說得過去,居然一下子認出他來了!甯王拍拍朱厚熜的肩,“楊二公子在湖廣初來乍到,恐怕連路都不認識,得罪你也不是有心的,就讓他走吧,我帶你回去治傷。”他轉眸示意身後,“徐淩,你送楊公子出城。”
“多謝甯王。”楊瑾起伏不定的心落了地,對甯王除了感激就是佩服。
“楊公子,這邊請。”徐淩回看一眼甯王,主子肯在這多花時間,一定有他的道理。
興王府大門平日總是關着的,今日漆門大開,奢華高闊的照壁旁好幾個衣着靓麗的小姐在閑聊,聽到門口的動靜,立刻星星眼,花蝴蝶似的奔了過去。
“姐姐們來啦?我這剛剛打了架,不方便見客,你們還是……”朱厚熜捂着眼,話音沒落就被人推了出去,“誰看你啊,小屁孩一邊待着去!”“王叔殿下,好久沒見您了,遠道而來辛苦了吧?”“是啊是啊,我們還想去南昌探望您呢,可惜父王不讓……”饒是甯王見多了少女青睐,對于襄王家的這群郡主的“盛情”,他還是惶恐地退了兩步。
聽說兒子被人揍了,興王妃蔣氏将家奴罵了個狗血淋頭,二堂裡除了主人興王朱祐杬,送朱厚熜回府的甯王,還有一個四十來歲小眼睛的精瘦男人,襄王朱佑材,翹着二郎腿看好戲,“我道是誰這麼厲害,原來是楊廷和的兒子,王侄在武昌也會受人氣啊?安陸距此兩百裡,來日王侄要是下田莊收成,還不讓農夫棍棒趕出來啊?”
興王淺淡道:“襄王又在惦記安陸那七十戶田莊了?骢兒年幼,總有長大的時候,你若是不服,可上奏天聽,看皇兄如何決斷。”
“當然要上奏!”蔣氏越心疼越氣,“楊廷和是東宮的紅人,那也是臣子,臣子的兒子毆打皇親國戚,這不是反了嗎?”
“王嫂言重了,楊二公子大不了骢兒幾歲,年少氣盛在所難免。”甯王微笑着截話。
“甯王!你也是,不幫咱們朱家人,就那麼把那小子放跑了?”蔣氏一肚子火,逮誰咬誰。“到底怎麼回事啊,姓楊的到底為什麼動手打骢兒?”
甯王輕撫着青瓷盞,“據說是骢兒到梁音閣聽戲,跟一個新來的彈曲姑娘發生了沖突,姑娘哭哭啼啼跑到大街上,楊瑾以為骢兒是調戲良家女子,雙方就動起手來了。說起來也是小事,隻是傳出去繪聲繪色不好聽,尤其傳到京城去,恐怕沒有人會指責楊瑾路見不平,隻會說,是骢兒行為不檢,自取其辱……”
“反了反了!本王妃非得跟皇上告冤,讓姓楊的給骢兒跪着賠禮道歉!”說完,蔣氏轉身沖到書房,長裙蹭得地磚直冒火花。
“告!狠狠地告!先前我們襄地的鎮國将軍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縣令打了,多虧我上書陛下,狠狠懲罰了那無知小人。骢兒那可是世子啊,是王嫂的心頭肉,皇兄姓的是朱,還能不幫咱們家人麼?”襄王樂得幾乎拍手。
對比興王妃的怒不可遏,興王面色凝重,他一向拗不過這個媳婦,與甯王對視一眼,隻能歎息着轉移話題,“不管怎麼說,甯王當街息事甯人就是幫了世子,甯王途徑本府,接下來欲往何處啊?”
“本王輾轉多地見聞良多,是時候去京城面見皇兄了。”甯王英眉深鎖,一副憂國之态。
“哦?”興王徐徐一笑,“論說離京城最近的就是鄭王,他不思還報反而去京城添亂,三個多月前借祈福一事讓皇兄蒙羞,結果贻笑大方,甯王若是到了京城,對自家兄弟還是多多提點。”
“是,興王深明大義。”
兩人同時舉茶,發出令人駭然的長笑。
想到前院襄王帶來的那群難纏的侄女,甯王唯恐不好脫身,在小厮的掩護下從後門離開興王府,立刻騎了匹快馬出城,在東郊二十多裡的一處茶棚看到等他的徐淩。
“王爺,那個楊瑾是從梅龍鎮來的,正往回去的路上,他也在應墨林的書院讀書。”徐淩立刻來到馬前回禀。
“知道了。”甯王面不改色,看了看身後,放慢身形上了徐淩的馬車,低聲道:“梅龍鎮本王一個人過去,再走五十裡,你繼續駕這輛馬車,我們分道揚镳。”
“那屬下……”
“去京城,楊府。”甯王勾了勾唇,看着車窗外不斷遠退的碧樹,白江如練,明目養眼,不發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