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楊瑾笃定又慚愧,“我隻怪我不在你身邊,沒能替你出去采藥。”
“我知道。隻是……”冬禾啞口,内心一陣惡寒,楊瑾的武功隻到防身水平,要是遭遇那個晚上的神秘人,還不讓人宰了?隻是這樣的危險她沒法說,否則楊瑾又要擔心不停。“隻是你幫我的已經夠多了……”這份熱情不同于兄弟朋友間的互助,讓她多了一絲别樣的溫暖和……彷徨。
“不許你這麼說。”客氣代表距離,楊瑾凝視着她的眼睛,“我明白你的自尊自強,并非想事事由我來幫忙,你要大放異彩,我為你驕傲,你若有任務在身,我陪伴你,支持你,但我需要你的幫忙,那就是……”他俊顔一紅,染了可愛的羞赧之色,“冬禾,你要是一輩子不辍筆鋒,能否讓我永遠給你校書研墨?”
忍了這麼久,他終于問出口了!
好突然的表白,冬禾腦子懵了一下,但他們朝夕相處,心照不宣,也沒什麼好糾結的,她輕輕點了點頭,“我……”剛想回應些什麼,楊瑾一下子把她拉到懷裡抱住,好怕她變卦,說些可是的東西,這下子冬禾徹底僵住,她的臉貼着楊瑾的胸膛開始變燙,她的心跳和他一起加快,有點呼吸困難,這種感覺她從來沒有過。隻是,點了頭就代表永遠麼?
她一出生就沒有父親,五歲來到京城,在寺裡生活十四年,寺廟裡并非六根皆淨,但大家對她都是小孩子的喜愛,她對世俗男人的想象除了母親對父親語焉不詳的勾勒,就是來自大街上,喝酒賭錢的、逛青樓的、打老婆的、污言穢語形形色色,讓她避之不及,更不可能随随便便交出真心。直到來了書院,她結識到淡泊明志的應墨林,端正嚴肅的孔儒,一往情深的樂文,還有……學富五車、踏實誠懇的楊瑾,每個人都讓她欣賞、尊敬。至少這一刻,她願意靠在楊瑾的懷裡享受這份關懷和甜蜜。她咬唇,“那你不會再為朱正胡思亂想了吧?”
“應該不會吧,我們約定好了,等你醒了一起去喝酒。”楊瑾一臉無辜。
“什麼?”冬禾從他懷裡坐直,他笑得好狡詐,遮不住的得逞之意,她揚拳過去,“好啊楊瑾,你耍我是吧?”
楊瑾溫柔地攥住她的小手,恢複認真,“也不是耍你,看你對朱正好,吃醋是有一點,但你對我的心意我何嘗不知,所以不會真的跟他計較。再說他老實敦厚,身世落魄,卻文才天賦極高,我不會錯過和這樣的人交朋友。大不了,從今往後我和你一起對他好。”
“楊瑾……”冬禾怔怔地看着他,眼裡的霧氣遮擋了相視的眼眸,那片情意卻融化在彼此眼裡。怪不得衍理年年不給她過考核,說她塵念未絕,無法四大皆空,大師所言不虛,她确實空不了啊。
院試結束後書院放假十日,學生們訪親探友,出行玩樂。冬禾來到回風亭學琴,樂文耐心地教她認指法,“這根弦代表宮,曰為君,第二根為商,曰為臣……”樂文指着一把修複好的七弦琴,“不冬老師,這把琴送你了,我和籽福又重新斫了一把。”
難得樂文心情好,冬禾記憶又快,兩天學會一曲小調《憶梅雨》。天光雲影,燕語呢喃,纖纖手掌下瀉出悠悠琴音,亭外吹來的風絮穿梭在指縫間,仿佛琴人合一,落葉飛花,百鳥歸林,超脫世外……呃,她猛地按住琴弦。
她是安逸了,壓在心頭的,皇帝老伯的事該怎麼辦?
皇帝兩年前派無休過來,為的就是尋找種出極品茶花“十八學士”的人!現在加上她,全鎮屬邢風家種茶花最多,她死皮賴臉走訪半個月,後來發現程大官在種植方面很在行,結果他家是隔壁村種梨的,每次一有眉目,結果總是失望。皇帝老伯好像病得不輕,她何時才能為他帶回好消息呢?
休沐之期到,冬禾又開始安排德業課,争取把他們順利送到鄉試。
最近學生們很奇怪,總是湊一起聊八卦,上課走神,尤其是南宮越意,一會兒發呆一會兒傻笑,冬禾走到旁邊一把戒尺拍到他腦門上,“南宮,重複一遍,我剛才講了什麼?”
“帥哥?”南宮越意一激靈,全班哄堂大笑。冬禾氣得眼睛一瞪,南宮越意立刻眨巴眼睛說,“老師你也好漂亮,你的眼睛好大,皮膚好白,我繡了一件水仙花裙,你要是穿上就更漂亮了……”“哈哈哈哈……”全班笑得更厲害了,然後七嘴八舌,開始讨論有關“帥哥”的事,留下冬禾在講台上淩亂。
冬禾簡直要氣吐血了,不想回春風齋,去了回風亭待着,楊瑾提着一壺冰糖菊花茶過來,一袋冬禾最喜歡的茉莉糕,還有南宮越意的檢讨信,“消消氣,他們本來就頑皮,有時難免原形畢露,他們的心是好的就好了。”
“我不是生氣,我是傷心,我把《楞伽經》和四書整理到一起,幾個晚上都沒睡,他們居然在課堂上讨論什麼帥哥,簡直是一群花癡!”冬禾用手掌扇風,猛灌兩杯菊花茶,“楊瑾,你聽說這回事了嗎?”
“隻聞其名,不見其人。”楊瑾簡單地說了最近鎮子上的事,包括但不限于從惡霸少爺手中救下良家民女,從米鋪買了糧食施舍難民,幫附近村莊趕跑打家劫舍的山賊,當然,還有從縣官手裡保下被嫁禍偷錢的南宮越意。
“這麼說,是個武林豪傑?還是江湖俠客?”冬禾摸摸下巴,氣消了一半。
“不知道。隻是見過的人都說,此人風度翩翩,氣度不凡。”楊瑾歎了口氣,冬禾看出他興緻不高,不禁松了眉頭,揉了揉他的肩膀,“你怎麼了?好像自從武昌回來,你就一肚子心事,不能對我說嗎?”
楊瑾微笑着把手覆在她手上,“先前不說,是不想再多一個擔心的人,但我們坦誠相待,我又不能瞞你。我父親要我去武昌,查興襄二王争奪安陸田莊的事,安陸之地原是益王所有,但益王一脈絕嗣,生前與襄王交好,興王呢,又認為安陸隸屬湖廣,不肯退讓,眼看就要鬧到皇上跟前了。鹬蚌相争,父親想從中撈些好處,我卻不想摻和這些事,結果歪打正着,一到武昌我就跟興王世子起了沖突,興王妃得理不饒人,父親怕是有麻煩了……”
“楊伯伯久居官場,自有他的處事之道。”平心而論,要不是她和楊瑾的特殊關系,她也不願摻和這些,“隻要你和楊伯伯保持清白,我就不會讓你們有事。”
楊瑾下意識地想笑,但看冬禾充滿認真和自信,他也不想掃她的興,沒一會兒兩人又膩歪起來了。冬禾來梅龍鎮,畢竟是皇上欽點過來的,也許她真的有什麼辦法吧。
晴空曜曜,草坪綠得晃眼,汗珠子亂甩,棍球飛來飛去,遠遠就能聽到歡笑聲。寂靜的草坪盡頭悄然伫立着一個人,銀袍翩翩,領襯華紋,身姿卓然,鳳目孤絕,氣質如皎月淡雲,杳杳不可觸碰。
“嗖——”地一個藤球朝他飛過去,剛好滾到甯王足邊。
朱正提着球杆跑過去,臉上的笑意刹那收起,怎麼是他?甯王撿起藤球遞到朱正手上,若無其事地微笑,“請問應院士,孔老師在嗎?”
朱正反應淡定,朝春風齋的方向指了指。
這下子,在南宮越意喋喋不休的帶領下,書院炸開了鍋,争着去看“帥哥”。
與此同時,在書閣翻閱古籍的冬禾得知消息,立刻趕去春風齋。見學生們裡外三層把門口堵得水洩不通,籽言更是誇張得像螞蟻見了蜜糖,她的好奇心和鬥志一起被激發,她倒要看看,能讓這些學生在她的課堂胡鬧,魔怔癡狂,究竟是何方神聖!
應墨林不在,孔儒将甯王請到堂中奉茶,甯王不想讓人拘束,挨個問候了樂文、籽福、周易和牧仁,走到窗邊第二個空位,這個老師不在,桌子上擺了一摞金剛經,白瓷瓶裡插着一朵粉赤芍,他眼神一頓,繼續與衆人寒暄。
見冬禾過來,學生們趕緊讓路,“什麼人……”冬禾大步蹿到門口,震驚得說不出話,那身形體态、銀冠長帶,那緻命的劍刃,無法抵抗的力道,疊加着那個生死極限的雨夜記憶猛烈地攻擊她的理智,她奪了一柄球杆朝着那個背影掄過去,“跟我上,把他抓起來,這人和山賊是一夥兒的!”這一下神仙難料,“别這樣!不冬,冷靜點!”楊瑾摟她的腰,邢風拉她胳膊,籽言也撲了上來,孔儒攔在甯王身前,指着冬禾厲聲道,“不冬!你瘋了嗎?在甯王殿下面前你怎能如此無禮!”
甯……王?冬禾不可置信地看向楊瑾,楊瑾向她點點頭,“當啷”一聲,揮舞的球杆掉在地上。
“王爺,您沒事吧?”孔儒拱手以示請罪。
甯王上下打量一眼冬禾,略微思索後爽朗一笑,綻放他來到春風齋最真實的一個笑,“原來你就是不冬老師啊,你在迦葉寺的事我都聽說了。”
冬禾平複下來,不得不維持體面,“那是聖上明察秋毫,不冬怎敢居功?不過,閣下的事迹倒是更五彩斑斓啊?”
“不冬老師,你不要胡言犯上!甯王做過的好事數不勝數,數年前太行山土匪作亂,甯王夜上太行山,一夜擒殺三百土匪!三年前蜀中大旱,甯王強開江西官倉,動用民間力量将糧食從長江運往巴蜀,救活了數十萬百姓性命!兩年前瓦剌十萬大軍進犯中原,所到之處勢如破竹血流成河,甯王繞道瓦剌在無數刀槍威逼之下說服瓦剌退兵,挽救大明于危難……其智其勇其謀,天下無人可比!”孔儒一連串的話唾沫橫飛,冬禾聽得一愣一愣的,隻能再次打量那個男人,哪怕她的敵意還沒放下,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的容貌、氣度、才華、所作所為,的确為人中龍鳳。
可,那又怎麼樣?如果他真的和山賊有瓜葛,她是不會這樣算了的!
“王爺,您受驚了,讓籽福帶您去休息吧。”孔儒恭敬地擡手。
“嗯。”甯王走向連廊,冬禾的視線追随着他的背影,沒想到甯王突然轉頭,嘴角劃過一絲蔑然。
聽說甯王住在應府客房,籽言整日去纏着他,冬禾簡直擔心死了。
她相信,如果不是那株野赤芍,那個人真的會手起刀落,要了她的命。
金閣寺,楊瑾和她一起做晚飯,冬禾氣得吃不下,沒完沒了地解釋,“他真的是山賊!而且他武功極高,出手狠辣,我見過他的,雖然隻是個背影,但是按南宮越意的話說,他這樣美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人物,還能找到第二個嗎?”
“咳!”朱正差點噴出來,和楊瑾面面相觑,往嘴裡扒拉飯。
楊瑾往冬禾碗裡夾了塊排骨,“好,那甯王貴為藩王,坐享尊貴榮華,為何要去做山賊呢?你說你見過他,我也見過他,我在武昌被興王世子為難,就是他出手救了我,他還到漢南救了不少老百姓,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是你說的窮兇極惡之人呢?”
“他為你解圍?”楊瑾的話冬禾不能不信,但更混亂了,她不會真的認錯人了吧?
“不冬老師,你先吃飯吧,我也覺得,甯王不是你見過的那個人。”朱正看不下去了,隻好跟着勸。
見冬禾失魂落魄地拿起碗筷,楊瑾打趣,“看來朱正的話比我管用啊。”
朱正笑了笑,眼神卻遊離在兩人之外,說不出來的疑惑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