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後山有一條不知名的小河,淙淙不絕的河水向南彙入淞江,一入盛夏,種在山頂的茶花順着上遊的瀑布飄流而下,花香碎在水裡,散在風裡,在夜晚成了某人淨化心靈的所在。橋頭荒草沒膝,粼粼水面映着一道人影,肌膚黝黑,劍眉緊鎖,衣裳上有油污。
“參見殿下。”白靴沾花,銀袍染了茶香,甯王走上木橋抱拳行禮。
“皇叔這次來江南,是專程來找我的嗎?”朱正也不轉頭,平視前方。
甯王挨着他坐下,安慰道:“李白詩雲黃河之水天上來,而黃河之患卻是曆朝曆代都無法解決的災禍,你初次治水已經盡力了,不該把所有的責任攬到你自己身上。”
“道理我都明白,隻是有些迷茫,不知道将來該怎麼辦。”朱正撣了撣衣裳上的小飛蟲。
“要是遇到難題,不妨說出來給我聽聽?”甯王耐心地問。
朱正神情不變,“我自己的事自己會解決,多謝皇叔關心。”
見朱正态度冷淡,甯王一時無話,目光落在河面上,幾片潔白的茶花瓣在岩石縫裡轉來轉去,微弱的力量怎麼也無法對抗花落人亡的命運。“撲通”一聲,朱正往水裡扔了顆小石子,好像要把煩惱憂愁盡數抛開。甯王冷不丁地問,“你是不是有其他心事啊?皇上賜婚你與太子妃不到一年,你離宮數月,若是心中挂念……”
“皇叔多慮了,此事無關風月。”朱正笑了笑。
“那你何時跟我回京?”
“我想想吧。”
“朱正……朱正,你在哪兒……”山路間突然有人來喚,朱正這才轉頭對視甯王,“皇叔,我先回去了。”甯王點點頭,望着朱正起身的疏離背影,他勾起體貼寬容的笑。無休急吼吼拉起朱正的手,邊走邊催促,“不冬把飯做好了,快回去吃吧!你不回去,不冬都不讓我吃肉……”
是他?甯王那抹笑慢慢凝固。
日光流轉,無數光芒點染着茵茵綠草,書齋前的大片空地上坐滿了人,聽得如癡如醉。
“各位同學早!今天德業課的課題是……”站在“黃閣齊雲”牌匾下,冬禾迷茫地看着空蕩蕩的學閣。
七月的栀子花開得茂盛,白牆黛瓦圍着一簇一簇的黃蕊白花,甯王坐在廊庑之下,風姿天成,風一吹便有栀子花吻上他的衣袍,清清涼涼,萦萦繞繞。人群之外,楊瑾摸摸冬禾的發頂,“孔老師請甯王講學,同學們肯定會支持,這段時間你正好歇着了。”
冬禾說不上是失落還是什麼,好像從甯王來的這一刻,書院的平靜就被打破了。他很聰明,探人心,曉萬物,他很完美,像個連茅廁都不用上的神仙。
一日,冬禾路過校場,貼着牆根往春風齋走,裝作看不見那邊的盛況。直到……“佛經裡說,須彌山沒入芥子,可是須彌山那麼大,如何被裝進一顆芥子裡呢?或雲,念完了經,道在腦子裡,也不見得要随身帶書卷……”甯王居然開始講經了?聽到這,她忍不住駐足。
經義詳熟,思想深刻,這位甯王殿下的确有些能耐!
末了,甯王抛出個問題,“一息萬年,萬年一息。風吹燭火,是燭動還是風動?”他一襲雲錦白袍,銀冠束發,唇邊泛着與冬禾一臉暗惱對比截然的春風得意。
“甯王殿下,我來說,當然是燭火動啦!”
“我來我來,火乃無形之物,是風吹動燭火,所以是風動!”
甯王淡笑着置身在争論聲中,欲起身離座,卻隔着人群瞥到面無表情的冬禾,眯起謙遜的笑眼,“不冬老師聰明絕頂,能解旁人所不能解,這個答案就由不冬老師告訴你們吧!”
衆人齊齊回頭,冬禾被架住,隻能淡然道:“燭沒動,火沒動,是……心動。”
四目相對,視線膠着,甯王興味悠長不乏贊許,冬禾眼中滿是看不透的膈膜和審視。
的确,甯王名聲在外,又行俠義之事,她不能武斷地認為他就是那個神秘人!可是楊瑾告訴她,甯王吩咐手下将武昌之事提前告知楊廷和,要他未雨綢缪一切放心,這也太奇怪了!在大學士和兩個藩王之間的糊塗賬,他也是藩王,有什麼立場去幫楊家?
如今楊瑾視甯王為恩人,她隻能暫時放下懷疑。
籽言和少鹄他們都圍着甯王轉,夜晚也不再有一起放煙花、疊羅漢、數星星的熱鬧。從春風齋出來,冬禾來到回風亭撫琴,随手一彈就是一曲《憶梅雨》,曠古,凄美,柔腸寸斷。她純白的廣袂在夜風中飛舞如蝶,她垂落的發絲在背上缭亂如墨,清冷不似凡間之人,更不像她傲嬌似火的性子。
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亭外院牆下,一道銀袍暗影盯了她許久,一點一滴被樹影吞沒。
月懸中天,黑漆漆的樹林沙沙作響,甯王閉目倚靠着巨樹,耳邊缭繞着琴聲,長腿支在樹幹上,衣帶随意地垂蕩着。“簌簌——”兩道纖細敏捷的黑影穿林打葉,發出陣陣香霧,葉子和吹花跟随甯王多年,找到主子,言簡意赅地禀報打探來的消息。
甯王将朱正的紙條搓成原狀丢了回去,“朱正的事我自有安排,隻是有另外一件事,出乎我的意料……”
“金閣寺的那個和尚?”葉子機警,一語中的。
甯王點了點頭,眸色冰寒,從樹上輕輕躍下,“那個無休就是曾經的錦衣衛統領毛風節,是皇上從太子時就帶在身邊的心腹。皇帝以多種手段穩住朝綱,雖然年老卻不糊塗,更不會無的放矢,他在兩年前将無休派到這,如今又派那個不冬來跟他彙合,這裡面一定有文章!”無休再年邁畢竟是男人,不冬一介女流,如果不是為了方便時時商議,皇帝怎會讓他們同住一寺,再加上朱正,兩男一女住在一起,他們竟然毫不避嫌。“此番計劃不容有失,你們要盡快把這件事查明白!”
“是!”兩人齊聲領命,飛身離開。
下個月舉行武舉人大賽,德業課臨時被武學課取代,輪到冬禾休息,和楊瑾下了幾盤棋。兩人中午到鎮子上閑逛,冬禾罕見地換了打扮,月白紗裙,嫩綠上裳,袖口繡了一片小雛菊,黛眉清婉,唇瓣玉嫩,一臉谄媚地拽着楊瑾的手,“三盤棋我也勝了一盤嘛,你出個謎語,要是我猜對了,就取消懲罰行不行?”楊瑾拿她沒辦法,“好,什麼布不能做衣裳?什麼魚不能吃?”
“瀑布不能做衣服,木魚不能吃!”
“有個小女孩武功高,随便一跳就比泰山高,這是為什麼?”
“因為泰山不會跳!”
“你可真厲害啊……”楊瑾壞笑着呵她的癢,冬禾邊躲邊反擊,兩人争鬧着……
街角傳來喧嚣鼎沸的敲鑼打鼓聲,一條紅色巨龍翻騰起舞,兩隻獅頭戲繡球,冬禾樂花了眼。直到老闆出來發話迎客人進門,冬禾才發現楊瑾不見了!忽然頭頂遮來陰影,一回頭,楊瑾在她發髻上插了一根發簪,簪尾墜着一朵精緻小巧的鵝黃色山茶花。
“看你整日想着尋找茶花,我無意間在河裡尋到一塊冰金水晶石,色澤極是漂亮,就找了個鋪子打成簪子送你,喜歡嗎?”楊瑾頭一次為冬禾戴珠花,深情又驚喜地說。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你送的我都喜歡。”冬禾紅着臉摩挲了一下流蘇,從他手裡拿過錦盒,牢牢攥在手裡,攥着她和楊瑾的玉石之諾。
這一幕,剛好被對面雜貨攤前的兩個人看到。
“王爺,這個牛皮鼓很别緻啊……”李鳳興緻勃勃,卻見甯王笑意凝滞,她狐疑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原來是熟人啊,還以為甯王又在莫名其妙地走神。看着冬禾,她失落地看了一眼甯王,之所以羨慕,不是因為那根簪子多貴重,那代表着一個男子對心上人的用心。
兩道目光聚來,兩人同時轉臉,冬禾一下子愣住,他們怎麼在一起?楊瑾立刻跨步過去,熱情洋溢地打招呼,“甯王殿下,出來遊玩啊?”呃……看到甯王身旁的粉衫女子,他尴尬得收了笑。
“是啊,真巧,我約鳳姑娘出遊。也該用午膳了,前面那家酒樓看起來生意不錯,不如一起過去吧?”甯王無視冬禾眼裡的警惕,大方地擡手。
鳳姑娘?冬禾陡然蹙起眉,看着甯王為李鳳拉門簾,那笑,就跟孔雀開屏似的。
正逢新店開張,店内酒酣耳熱,座無虛席,衣着靓麗的四人一進去,眼尖的小二還是給他們騰出一個被屏風隔開的雅間。幾個人矜持地把菜單推來推去,最後是冬禾做主點了幾道,“紅燒鳜魚、脆皮八珍鴨、薄荷排骨、蘇合柳芽菜……先來這些,鳳姐廚藝是出了名的好,不知道這家店怎麼樣呢?”
“不冬老師太謙虛了,聽朱……”李鳳頓了頓,“聽我店裡的夥計說,你燒的菜才叫絕,尤其是荷葉叫花雞,他百吃不厭。”
“熟能生巧,我在寺裡做了十年的大鍋飯呢……”冬禾為四人挨個斟茶,在甯王那裡漫不經心地灑了水,“王爺在長江泛濫之地治水多日,逗留在本鎮又是救人又是講課,不知什麼時候回南昌歇着啊?”
“天災未平,何以言賦閑?本王不日便前往京城,向聖上轉述民情。”甯王向半空作揖示臣禮。
“慢走不送啊。”
“噗——”楊瑾一口茶噴了出來,拽了拽冬禾的袖子,“不冬!你客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