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個月,朱正一改之前的渾渾噩噩,他們在鎮郊的樹林子尋了個習武之地,冬禾和無休輪流給朱正當陪練,做飯的活兒落到楊瑾頭上,每日中午給他們送吃的,一道宮保雞丁被他燒得爐火純青,冬禾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有進步!”楊瑾泡在蜜罐子裡,無休用蒲扇捂臉,朱正心裡直發酸,要是他感動鳳姐就好了,這樣想着,他出拳的速度又快了些。
幾天後,朱正的招式行雲流水,拳法力道迅猛,銀槍被他耍得虎虎生風,無數枝葉被槍風卷起,飛舞如蛾。冬禾抱臂在一旁看着,笑得狡黠。
這日,李鳳在賬台算賬,冬禾跑進來找她,說朱正習武受傷了!李鳳立刻撂下算盤往外走,冬禾拉着她的手比比劃劃地渲染,“朱正流了一地的血,快昏過去啦,他還喊着某個人的名字……”
“嘭!”地一團信号煙花在半空炸開,十幾名黑衣人舉劍飛來,襲向山路上馱着貨物的馬隊,霎時間刀劍互砍,人仰馬嘶。
“有人劫镖啊?”冬禾一驚,拉着李鳳往樹林裡跑,瞬息之間,一名黑衣人攔住她的去路,她把李鳳推到一旁擡掌應戰。
黑衣人刀鋒狠辣,銀芒飛舞,她掌法靈活,俯仰身子,招招打向對方手腕,另一邊,朱正被另一個黑衣人纏住,她想過去救人卻分身乏術。刀光愈發密集,她心有旁骛,身形變換逐漸有些吃力,但每個刀尖刺向要害的驚險瞬間她總能躲避,近戰時視線相交,她覺得對方的眼神有點熟悉。
還沒想清楚,隻見朱正落了下風,且戰且退,黑衣人殺招疊出,朱正抱樹閃躲之際,一柄長劍朝他後頸劃了過去。“不要——”李鳳幾乎暈倒,冬禾大叫,迅速從口袋裡取出兩枚銀針扣在指尖,兩針齊發,飛向咽喉,吹花驚訝失色,騰身躲避,卻被劃傷右肩,冬禾也沒辦法,奪命神針是衍正師叔背着衍理教給她的防身絕技,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傷人性命,她也就沒淬毒,奈何她離朱正太遠,身後又有吹花追刺,眼看長劍要把朱正紮出血窟窿……
接下來的一幕讓她呼吸摒住,一道銀白俊影自半空騰躍而來,以血肉之軀擋在朱正身前,白刃刺入皮肉的聲響令在場之人僵住,劍入一寸,甯王血流不止,就連葉子也慌了,也是這一停頓,甯王強忍劇痛咬牙運掌,打得葉子身形不穩倒退數步,對甯王皺了皺眉,拉上受傷的吹花飛身遁走。
甯王渾身是血的被擡回應府,應夫人吓個半死,讓管家找了多個郎中,煎藥、把脈、清理傷口,圍在甯王塌前緊張地忙活,整個院子燈火通明,無人敢眠。籽言和楊瑾踱來踱去,朱正坐在台階上捂着頭悲傷,冬禾最是悠閑,轉悠到朱正身邊,“甯王救了你兩回,他可真大度啊。”
朱正眨了眨眼,熱霧慢慢升起,“他……是一位真正的俠王。”他對甯王的感覺太複雜了,從心裡敬佩,被要求遠離,從奪人所愛的埋怨,到救命之恩的感激,總而言之,他重新認識了這位溫暖他的長輩。
冬禾盯着窗子沉默許久,“但願是這樣吧。”她叫來楊瑾,“阿瑾,我們走吧。”
籽言回頭噘嘴,“老師,你不等甯王的消息啦?”
“我今天打架打累了,想早點休息。”臨走前,她看了一眼朱正,期待他擡眼,哪怕關心她一句,可是沒有,他隻是垂着頭。
今夜,楊瑾被允許住在金閣寺,冬禾坐在窗前對着燭火發呆。追殺她和朱正的兩個黑衣人是女的,暗襲她的人也是,當時是夜裡,她們又蒙着面,可是意圖置她于死地的眼神一模一樣!同一撥人,都和甯王有關,如果她們真的是甯王的人,那甯王究竟要幹什麼?
“在想甯王?他都傷成這樣了,你還覺得他有問題嗎?”楊瑾從身後擁住她,打量着她的不安。
“如果我說有,你會覺得是我心胸狹隘嗎?”冬禾側頭看着他。
楊瑾搖了搖頭,“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如果你們真的有誤會,時間久了總能解開,局外人說了不算。”他吻了一下她的耳垂,熱氣呵得她癢癢的,耳根“唰”的一下紅了,“你這小腦袋想什麼呢,我怎麼可能為了甯王跟你産生分歧?”他若無其事地走開,疲倦似地在塌邊脫了靴子,往後一躺,冬禾瞠大眼睛,“你、你去朱正的房間睡!”
“是你讓我來陪你的,怎麼趕人啊?”楊瑾以手支頭,揚起眉梢,“夫人,夜深了,安睡吧。”
“誰是你夫人啊?”冬禾撇着嘴坐到楊瑾為她騰出來的半張床位,猶豫半晌還是躺了下去,楊瑾為她蓋上薄被,語氣輕柔,“你今天那麼為朱正拼命,我真的心疼。”冬禾握住他的手,“可是你不覺得,甯王奮不顧身為朱正擋劍,太匪夷所思了嗎?”
“嗯……”楊瑾也無法解釋,“别管這些了,你太累了,睡吧,我守着你。”
半個時辰後,冬禾鼻息均勻地進入夢鄉,五官白嫩立體,宛若開在夜色下的白色睡蓮,散發着獨特的香和柔,借着快要燃盡的燈燭,楊瑾側躺着看她的睡顔,滿眼知足,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能見到她安靜下來的樣子,調皮的她,沉穩的她,聰明的她,多疑的她,每一面他都喜歡,冬禾就是他生命裡最動人的一抹亮色。
甯王轉危為安,激出朱正愧疚的眼淚,兩人說清過去的誤會,隻是關于李鳳的事誰也沒提。
萬籁俱寂,葉子和吹花翻窗來請罪,甯王不吝解釋原委,兩人這才放心,告退之時吹花捂着肩膀趔趄了一下,在塌上打坐的甯王睜了眼,“你受傷了?”以吹花的武功,很難敗給沒有武器的不冬吧。
吹花跪身道,“屬下不慎被不冬發射的奪命神針所傷,所幸無毒。”
“她居然使用暗器?”甯王眼神陰鸷,褐眸染了别樣的光彩,暗夜中,他唇角微揚,不易令人捕捉,“本王受傷後,她反應如何?”
葉子和吹花對視一眼,“她和楊瑾一起回了金閣寺,看不出什麼。”
“知道了。”甯王閉目,以沉默示意她們退下。
從遇襲那天開始,朱正進步多了,在無休手下過了十幾招。冬禾欣慰之餘,發現寺廟附近多了些形迹可疑的人,甚至在她和朱正在郊外練武時,對面的林子也有很多雙眼睛盯着。一次,她故意趁着半夜到寺外打水,突然,她聽到極輕的衣袍掀動聲,立刻用水瓢鑿向身後,有人抓住她的手臂,無休盯着晃動的樹葉,“讓我來!”
他棄扇用劍,飛拔而起,對着樹影婆娑的茂密之處刺出短劍,“铛铛铛”佛珠亂甩,刀劍雙雙落地,一名黑袍人露了相,無休神情一震,缭亂的打鬥猝然恢複平靜。
“大師,他們是……”冬禾有點懵。
“不用管了,他們是西廠的人。”無休在北鎮撫司當頭領的時候,沒少和東西二廠打交道。
“西廠?是皇帝老伯派來的?”冬禾眼裡直放光,“難道他一直派人在暗中保護我?聽說我前幾天在郊外遇險,所以格外關注我?哎,皇帝老伯對我也太好了,為了我這麼個無名小卒大動幹戈的,怎麼好意思呢?”
“你想得美啊!”無休用蒲扇拍她的頭,以他對皇帝的了解,絕不會為了個人私事調廠衛出京,這隻能說明,梅龍鎮的水太深,太渾。
籽言來找冬禾吐苦水,說甯王在府裡養病的這幾天,都不讓她進房探望,李鳳來過一次,甯王就請她參加江南知府的中秋燈會,冬禾覺得有點不妙,一旦甯王把李鳳帶到官員面前,就不是“交朋友”那麼簡單了,她決定找甯王問個明白!
沒等她去找甯王,甯王竟出現在金閣寺,他俊美軒挺如往昔,隻是臉色呈現出失血過多的白,給無休拎了兩壺茅台酒,在冬禾呆愣的注視下繞過她,跟朱正說要帶他出去練功,而朱正真的聽了他的話,兩人還對着她笑,談笑自若地出門去了。
冬禾一個頭兩個大,錘了下無休的後背,“喂喂……他們可是情敵啊,甯王還教朱正功夫?”
“那又怎麼樣?甯王武功深不可測,比咱們兩個強,不是所有争女人的男人都那麼小肚雞腸的!”無休隻顧喝酒,滿不在乎的樣子。
猜不透的疑惑一直持續到武舉人大賽那天,到嘉慶出遊的應墨林突然回來為朱正加油助威,賽場上站的、坐的喧騰一片,完全不覺得驕陽似火,每當朱正占了上風,冬禾帶頭叫好,每當朱正被揍趴下,冬禾急得直搓手,揪心的角力時刻,李鳳熱淚盈眶地跑到賽場邊緣,站在她身旁給她力量的,正是甯王。
最後朱正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績,所有人為他喝彩,日光強烈,潑灑而下,照得他臉孔剛健,自信生輝,比起剛到梅龍鎮時的膽小怯懦,他真的成長了太多!冬禾微微一笑,默然走出場館遠離那片熱鬧。
甯王成人之美,朱正抱得美人歸,隻有她在裡面上蹿下跳,像極了無理取鬧。夜色傾覆,冬禾在井邊發了會兒呆,百無聊賴地走出後門,走到那條落滿茶花的小瀑布,影影綽綽的水紋幽靜而朦胧,從前,朱正就是在這裡想心事的吧?她歎了口氣,從袖口裡掏出差點扔了的小陶埙,抵唇吹奏起來。一曲故人辭,辭故人,盼歸期,難相逢,緣起緣滅夢不成……是什麼造成她哀傷的心境?母親也會彈琴,但并未教給她,從母親的琴聲裡,她總能聽出思念的味道。
吹完了,她沿着水汊往回走,蓦地,前方橋頭坐着個人,伸出一根長長的魚竿,她定睛一瞧,立刻把埙背到身後,慢慢攏到袖子裡藏好。
甯王嘴角翹了下,但不明顯,冬禾走到他身旁,紛亂的情緒忽然平靜下來,“見過王爺。”此時朱正和李鳳蜜裡調油,他惆怅了?難過了?所以跑到這釣魚?不過,看他衣擺垂地,無冠無飾,倒是有一種率性而為的潇灑。“你是否在想,我在為了李鳳難過?”甯王淡然地瞥了她一眼。
“呃……”她扯扯嘴角。
“我可以告訴你,我既不傷感,也不難過。”
冬禾也不驚訝,或許吧,對于一個藩王而言,一個酒家女不過就是江南小鎮的一道小炒蔬菜,沒了李鳳,他依舊能擁有更多的女人,“是啊,王爺是何等身份,王府裡花團錦簇應有盡有,不會為一個人停留駐足,這不是王爺的作風。”
“你不必陰陽怪氣,你以為隻有你和楊瑾才懂得情為何物麼?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經愛過……”甯王看着蕩漾的波心,淡淡的哀緬讓他籠罩着動人的柔情和脆弱,好像一碰就會碎掉,“隻是斯人已逝,滿目成空,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人事翻新,終成追憶。”
要是在之前,冬禾一定覺得這人太會演戲了,演得連他自己都騙了,可是現在他确實沒有演戲的必要,她笑了笑,“那,還是希望你重新找到幸福啊,甯大哥。”
“你叫我什麼?”甯王的情緒瞬間被拉回來。
“甯大哥啊,你幫了朱正的忙,就算是幫了我的忙,我叫你一聲大哥,不過分吧?”冬禾坐到他身旁,雙腿在橋下蕩着,笑眸清澈,盛滿月光無數。
甯王笑出了聲,“我好像年長你很多啊。”
“有嗎?”冬禾對着他的臉,頭一次覺得被這股清俊無極的豔光攝到,也可能是他的面具在此刻摘下來了,“我今年十九,你最多也就……二十九?我總不能叫你叔叔吧?”
“叔叔就算了,我承受不起。”甯王搖頭失笑,他忽然覺得,像不冬這樣的人比應墨林更有用處,若能留在身邊解悶兒也不錯,他出神地想着,魚線動了也沒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