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以西敕造多處親王府邸,連綿的青翠點金色飛檐延展宮廷的富麗繁華,門墩雄偉,石徑逶迤,内設典膳、典寶、奉祠,森嚴的氣勢媲美皇宮。甯王府矗立其中,西南角一座幽靜少人的閣樓,冬禾裹着錦被睡在舒适寬敞的镂花木塌,無意識翻了個身,将閑置的枕頭踹到床下。
日曬三竿,婢女推門進來,暖閣裡酒氣還沒散,疑惑地凝視着塌上的女子,披頭散發,睡姿四仰八叉,還吐了王爺一身,王爺怎麼會帶她進府?怔間,女子卷翹的睫毛顫動起來。
“姑娘醒了?”冷芙束好幔帳,冬禾睜開眼,頭有點疼,有點暈,環看陌生的四周,“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甯王府的晴雪閣呀,奴婢服侍您洗漱吧。”
“甯、甯王府?”冬禾腦子一震,差點從塌上滾下來,昨夜的記憶一點點被喚醒,她和甯王在瑤月樓飲酒,秉燭夜談,下棋、辯經、搖骰子,誰輸誰喝,他們互相出謎語,還是輸的罰酒,于是她一杯接一杯的喝……直到不省人事,醉眼裡的甯王還是波瀾不驚的淺笑,聰明得讓人嫉妒。纖纖手掌劃過幹淨嶄新的雲錦内衫,塌旁疊了一套秋香色提花雲絹裙,她訝然,“我的衣服呢?這誰給我換的?”
“您的衣服髒了,王爺吩咐扔掉了。您身上的……是奴婢換的。”冷芙沒好意思說,連你都是王爺從西側門一路抱進來的,還有什麼計較的?“早膳和醒酒湯備好了,奴婢先下去了。”
甯王居然帶她回了王府!沒把她送回迦葉寺,也沒把她丢在青樓或客棧,她來不及想太多,立刻穿好衣服,快速吃了幾口出了房門。
甯王府真是大,假山綠池,遊廊縱橫,樓閣與水榭遙相輝映,朱甍繡瓦,彰顯王府貴邸的豪奢氣派,松竹參天,兼具江南園林的詩情畫意,冬禾一路走一路啧啧稱奇。
逛了半個時辰,她找不到甯王,也找不到出府的路,來到一個南天竹菶菶伸展的月洞門,刻着三個黑色纂字:蘭芳堂。裡面的庭院頗為寬敞,花木扶疏,竹影橫斜,牆角立着箭靶,靶心都被人射爛了,她好奇地走進去,撞見兩個下人模樣的男子。
“你是何人?膽敢擅闖蘭芳堂!”年輕的一個叱喝道,德叔斜眸示意小厮閉嘴,恭謹地向冬禾拱手,“姑娘是來見王爺的吧?随我來。”
本想讓德叔直接送她出門,想了想還是決定跟甯王說一聲。拐過前廳,書房也沒人,德叔怪道,“剛才王爺還在呢……”書房斜對面是一座二層樓台,一層是供人休憩的暖閣,仔細一聽,裡面竟傳出詭異的暧昧之聲,男子的輕喘混合着女子的低笑。
冬禾瞳孔一震,這青天白日的,甯王竟然和他的侍妾宣淫作樂!看來昨晚她壞了他的好事,他非要找人補上不可,德叔更是一臉不可思議,自從王妃過世,王爺何時這般放縱過?
“我來得不是時候,先、先走了啊。”冬禾正要告辭,突然,裡面響起女人的慘叫聲,像是被人活活掐斷了脖子。
不多時,兩個侍衛架着一個半裸的女人出來,女人耷拉着腦袋,力氣全無。湊近一看,青磚路上拖了一道鮮紅的血線,那血竟是從女人大腿根蜿蜒流下來的!冬禾駭然捂嘴,就算甯王不是什麼善人,她還是無法想象昨夜跟她拼酒玩樂的人,竟然如此殘暴對待自己的姬妾。見狀,德叔反而平靜了,見她轉身,伸臂攔住她,“姑娘到了這兒,還是親自跟王爺辭行吧。”
看樣子,她撞破甯王“俠王”之外的秘密,輕易别想溜了。怎麼辦?甯王會怎麼封她的嘴?
“德叔,你下去,讓她進來。”隔着半開的門,傳出甯王平淡且乏味的嗓音。
“是。”德叔低頭退出院子,冬禾忐忑着進門,暖閣内青藍色紗幔重重,光線微弱,甯王穿着淺暮色雲绫錦襯袍,與鎏金牆面融為一色,藩王的氣度令人望而生畏,他側對着她洗手,垮下的衣領散發着松弛和冶豔,冬禾眼神一滞,咽了口唾沫,瞄到他鎖骨下的赭紅瘡疤,暗歎人性變化真是不可揣測。“那個……昨晚,麻煩你了,從德還等着我給他帶飯,我就……不打擾了。”
“本王讓你走了嗎?”甯王坐下,擦手的白帕子丢到一旁,掃視她的背影,未梳理的長發在腰間輕曳,與他同色的絹花裙為她添了一絲清貴之氣。
冬禾止步,咬唇,等候下文。
“不日太子會邀你入宮,管好你的嘴。你這張嘴能說會道,不僅皇帝和楊廷和愛聽,我也開始喜歡了。隻是你要嫁人的話,将來過相夫教子的生活,王室的事少沾染。”甯王再次警告。
冬禾回頭瞪他,“我是個人,與我嫁不嫁人沒有關系,剛剛那個女人犯了什麼錯?你憑什麼了結她?就像踩死一隻螞蟻,毫無憐憫之心!何況她才和你……”她羞得說不出口。
“皇帝聖心難測,我不便再入宮輔佐太子,一些人趁着甯王府失勢就坐不住了,本王不過是清理一雙眼睛。”頓了頓,他擡起茶杯,“何況我也沒和她發生什麼,她投懷送抱,我将計就計,就這麼簡單。”
這……一個權勢鬥争下的消耗品,甘願為人所用,她還能說什麼?她歎氣,“這是王爺自己的事,隻要不涉及朱正,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甯王有點失神,也有點困惑,“我不明白,黃班生不止朱正一個,你為何對他那麼特殊?你對他究竟是什麼感情?不止師生這麼簡單吧?”
“一開始,我同情他流落街頭無枝可依,後來住在一起,他雖然笨,卻勤快,從不叫苦。黃河決堤淹死無數百姓,他懦弱,噩夢吓破了膽,但這正是他重視人命的體現,他将來要做皇帝,掌天下之舵,一不小心船就翻了,希望他永遠保持這份對百姓命運的關懷。”說到朱正的好,冬禾嘴角不自覺的揚起。
這笑,落在甯王眼裡十分礙眼,這嘴說出來的話沒一句是他想聽的,他擲下茶盞,“你走吧。”
冬禾還沾沾自喜,甯王卻已送客,反應過來愣了一下,“哦……”
京城第一場白雪降臨的日子,冬禾約楊瑾到臨仙樓吃羊肉湯鍋,窗戶臨街,垂眼就能看到街心的熱鬧。與心上人共享美味乃是樂事,楊瑾眉梢卻有愁意,從不白日飲酒的他倒了兩碗竹葉青。
冬禾知道他在煩什麼,國子監司業對奉以厚禮的舉子重視優待,劃掉好幾個真才實學的寒門子弟,楊瑾本想據理力争,楊廷和卻讓他不要管閑事。也是那幾日,籽言不想回家,鬧着去國子監上學,鄧司業不同意被籽言揍了一拳,幸而看在應墨林的面子,答應留下籽言。
楊瑾惆怅道:“國子監風氣日下,早晚賣官鬻爵,非親不用,非仇不誅,乃亂世之象,可我人微言輕,隻能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鄧昆這種小蝦米,根本進不到皇帝老伯的視線,要是知道了,肯定扒了他的蝦殼!”冬禾斬釘截鐵地說。
小卒子過河就是車,冬禾也太迷信君父了,楊瑾若有所思,“我大哥來信說,應天府事務龐雜,得明年開春才能回京。要不,我們盡早啟程南下吧?”
“這……”冬禾放下湯匙慢慢地攪,語意慎重,“阿瑾,遇事我們不能逃避的。那些寒窗苦讀的窮學生,帶着妻兒父母的希望,睡不起客棧就睡破廟,都快成乞丐了,明明他們有機會出人頭地,卻被人擠占來年殿試的名額,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其實,鄭王藐視君上,其餘藩王也可見一斑,結黨營私分裂朝廷的事不會少,萬壽節的刺客還沒蹤迹,仿佛有一片無形的陰霾籠罩在京城上空,黑雲壓城隻在朝夕。她做不到在這個時候扔下朱正不管。
楊瑾自是看穿她的心思,但比起澄清宇内的廣闊情懷,更多了一絲兒女情長,輕笑道:“娘子有命,愚夫遵命就是。哎!就是孤枕難眠的滋味苦啊,佳人看得見,摸不着,夢魂銷……哎呦!”他吃痛抱膝,他才放肆一句,真是小看了她的無影腳。
冬禾埋頭,羊湯熏得她臉頰紅彤彤的,“好飯不怕晚,你急什麼。”
“叮叮當當——”捶打木樁的嘈雜聲陡然響自街角,有人大聲指揮吆喝,冬禾杵着欄杆望去,楊瑾看了一陣,解釋說,“先前從陝西流落來的難民,一些老幼病殘沒有着落,戶部顧不過來,甯王騰出東華街的私宅,給他們搭個遮風擋雪的地方,幫他們渡過漫長的冬天。”
“聖人論迹不論心,甯王又在做好事了。”
“你怎麼還是對甯王有很大成見啊?”楊瑾笑笑,有點無奈。
冬禾抿起嘴巴搖了搖頭,她不是對甯王有成見,她是對自己的直覺出現迷惑,她自認為慧眼識人,洞悉人心,看破人情世故,卻始終無法對甯王下一個準确的判斷,氣度端雅,語驚霹靂,深不可測的才華,蠢蠢欲動的野心,木秀于林的寂寞……甯王,究竟揣着什麼樣的本心?
北風呼嘯,大雪飄了七八日,雪停之日,昊陽自東方折射萬千光芒,長空淡藍明澈如琉璃,山路積雪皚皚,車轍深嵌,這一回,蒲公公命人将馬車停在迦葉寺門口。
冬禾抱着一盆萬年青站在乾清宮門口等候傳召,側耳一聽,皇帝為大同戰事發了龍威,吏部和兵部推诿扯皮,一個說吏部推舉監軍任人唯親,一個說兵部指揮不當贻誤戰機,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結果兩個尚書被申斥一頓,各被罰俸半年。
“朕乏了,你們退下吧。”皇帝的嗓音冰冷透着疲憊。
“臣等告退。”
朱門打開,冬禾立即閃避一側,讓兩人沒有阻礙地離去。誰知巫大勇下了台階一把扯住洛亦的衣領,這拳頭下去,非把洛亦的老骨頭打散架不可,冬禾趕緊鑽到兩人中間,“二位大人消消氣,武鬥不如文鬥,殺人不如誅心,兩位都是國之棟梁,幹嘛學那潑婦打架?”
“你是什麼東西!”哪來的毛頭小子?兩人齊聲轉頭,冬禾點頭賠笑,巫大勇還是松了手,洛亦整理完衣襟,一記眼刀飛向巫大勇,拂袖離去。
進入寝殿,冬禾掠過一排宮女太監,飛竄到皇帝的炕幾前,笑靥璀璨,“祝皇上青山永翠,屹立萬年!”
望着可心的人,皇帝撫摸着萬年青獨特的斑紋脈絡,細紋密布的龍顔綻放開花般的喜悅,“你個鬼靈精,沒想到你燴面的手藝精,養花也是一絕,這隆冬時節,禦花園都停育了萬年青,你真有心呐。”他搓了搓冬禾冰凍的小手,熾熱的溫度傳來,冬禾赧然颔首,這萬年青是她請娘幫忙養的,隻不過不讓她告訴皇帝。
“皇帝老伯,那晚的刺客有下落了嗎?”
“沒有,幕後主使很狡猾。”皇帝語氣清淡,“怎麼?你有什麼看法?”
冬禾心有躊躇,道:“其實那個晚上,我和甯王都在映月台,我很肯定那個黑影不是他的人,您若因此事賜他死罪,有點……說不過去。”
“朕知道。”皇帝愈發輕描淡寫,“朕為何賜死他,朕知他知。不冬啊,坐在不同的位置,就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你從梅龍鎮一路看過來,要相信你的頭腦和判斷,多數人的言論就像一把可怕的尖刀,可以揮向任何人,包括朕和太子,這把刀若是在你手裡,你會如何?”
冬禾一怔,笑得勉強,“您别開玩笑了,我隻會用戒尺打手闆。”
“嗬嗬……”皇帝拍拍她的手,“朕不逗你了,出幾個謎語,給朕猜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