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禾一連出了五六個,皇帝應對如流,龍顔大悅,宮女們笑得花枝亂顫,氣氛無比歡快,冬禾壞笑着出了最後一個,“一三五七九,是什麼?”
“這個……朕一時想不到。”
冬禾挑眉竊笑,她随口亂編的,要是能猜出就見鬼了。
到了中午,皇帝食欲不振準備午睡,冬禾依依不舍從乾清宮告退,臨走前,皇帝賜她一塊金燦燦的大内腰牌,要她每隔五日入宮對他講宮外的事。蒲公公遣了個小太監送她去東宮,路上聽說太子在禦書房,她跨進殿門,谷用用食指向她噓聲,原來朱厚照趴在案上睡着了!
國事太多了,安置不完的流民,魚肉百姓的貪官,玩忽職守的大臣要敲打,黨同伐異的勢力要平衡,打了勝仗的将軍和士兵要嘉獎……看樣子他通宵沒睡,冬禾揀了椅背上的龍紋氅衣為他披上,玉案上攤着一卷奏書,赫然是:國子學舉監疏!這邪還能壓正麼?她輕輕一嗤,提起彤筆洋洋灑灑寫了起來。
谷用打了個噴嚏,看見禦案邊的景象,吓得拂塵掉了,“你、你怎麼敢……”
朱厚照聞聲醒來,激動、欣喜,通身的疲累都不見了,擡手揮退谷用,看到她真知灼見的批注和除夕前特設恩科舉孝廉的做法,撸起袖子為冬禾研墨,“妙!這些人就該這麼辦,老師不愧是老師,巾帼之才,女中諸葛!”
冬禾勾唇蔑笑,在一堆名字裡畫圈,“真金不怕火煉,他們想通門路,起碼也得有少鹄的才華才行啊。”
“殿下,興王獻來長白山千年參一盒,為殿下補身子。”谷用捧着一方寶石綠錦盒過來。
“興王是個厚道人啊。”興王曾經救她于鄭王魔爪,冬禾一直心懷感激。
“是啊,這幾年天災四起,除了甯王,興王皇叔的藩地流竄災民最少,說明他治理地方很有一套,可惜他說什麼也不肯入宮輔政,現在,連甯王也避嫌少來了。老師,我需要你,在我糊塗的時候點醒我,在我猶豫的時候支持我,如果我對皇叔們還存有一分保留,那麼我對你,就是沒有縫隙的信任。”朱厚照為她倒熱茶,為她敲背,像在金閣寺那樣,為她鞍前馬後。
這個對比何其令人心醉,一個為他擋刀子的親皇叔,都抵不過她在他心裡的地位,世間最滿足的事莫過于你在乎一個人,而那個人剛好也很在乎你,朱正需要她,她也需要被朱正需要,複雜的情感紛沓湧來,讓她鼻尖酸脹,朱厚照突然道:“要不,我不叫你老師,改叫你姐姐吧?”
“為什麼?”
“因為你比我大,兄弟姐妹之親,僅次于父母。”朱厚照恨不得掏心掏肺。
冬禾眼眶一酸,這麼多年,她除了是娘的女兒,是住持眼裡冰雪聰明的弟子,師弟們的廚娘,從來沒有人崇拜她、依賴她,又沒有底線地偏愛她,保護她,如此純粹的感情就是楊瑾也隔着一層,有點想哭,但是理智讓她拒絕了,“皇帝老伯讓我以男裝示人,要是你叫我姐姐,讓人聽了還不起疑?叫哥哥又不像話,還是老師吧,這樣我也神氣些。”怎麼說也算個太子少師,挺唬人的。
出了皇宮,冬禾開始思考皇帝讓她講宮外的什麼事,連續半個多月,她混迹于京城各大茶坊、酒樓、青樓,收集各路小道消息,一應講給皇帝。
除夕前三日,恩科第三場結束。楊瑾在崇文殿巡考時抓了個作弊的人,經大理寺一審,此人是鄧昆的遠房親戚,被破格錄用為蔭監生,鄧昆與洛亦不合,背靠朝中另一棵大樹,暗中培植勢力對抗洛黨,查來查去,楊廷和身為科舉主考官,收過鄧昆的好處,縱容貪墨難辭其咎。
科場舞弊,震動朝野,皇帝大怒,提及昔年太祖在南北榜案中嚴懲涉案之人,抄家、流放、斬首,但還是法外施恩,将鄧昆革職收監,罰楊廷和兩年俸祿,解任半年,無诏不得入閣!
太和殿外,楊廷和平靜地接旨,對于甯王而言,卻絕對不是個好兆頭。
年關臘月,一年中最寒冷的幾日已經到來,葉子掠牆進入王府,黑色鬥篷随風鼓動,眼尾的綠粉成了枯寒庭院中難得的一抹新綠。蘭芳堂燈燭高懸,甯王坐在燈火最盛處,半張臉從額角到下颚卻都似埋于黑淵,冰冷而不可捉摸。
“王爺,太醫院的耳目半年前遞來消息,就是華佗在世也隻能保皇帝壽數不過一年。楊閣老去朝半年,先前我們對楊府的種種籠絡,算是白費了。”葉子垂首禀報,難掩懊喪。
甯王輕輕撚動指腹,轉面輕籲,“楊廷和沒有用處了,不過沒有關系,春分後諸王兵馬鹹集,便是翻了天,也沒有力量可以阻止。再則,太子少師的位置空出來,朱厚照也會依賴于我,行事也更方便些。”天生的強者,便是轉危機為契機。
葉子松了口氣,“可是葉子不明,鄧昆背後倚仗楊閣老,揭發鄧昆徇私舞弊的人卻是楊二公子……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楊瑾初出茅廬官秩不過五品,收拾鄧昆他還辦不到。皇帝大廈将傾,缺少絕對信任的心腹可用,無休顯然不中用,所以他就另想辦法,把任務交給另外一個。”
“那是……”葉子細眉緊蹙,一點即透,“王爺說的是……不冬?”
甯王點頭肯定,葉子更疑惑了,“不冬和楊二公子出雙入對,未來就是楊府的人,怎麼會……”
甯王走到窗前,望着天地間最純白的飛雪,“她一心為朱厚照為皇帝做事,累及楊廷和是她沒想到的。隻是此事一出,本王倒想看看她和楊瑾還能否情比金堅,信任如初。”
葉子擡眸,甯王仰望冰雪之姿分外剛毅,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像是莞爾了。
月華初升,火樹銀花,除夕的喜氣彌漫在熱鬧的禅房,冬禾煮了兩大鍋餃子,專門留出一碗豬肉餡的,姚錦年和寺尼們用素菜餡的,楊瑾帶來精緻可口的果脯點心擺在案上,向姚錦年敬了香茶。
“回府吧,你大哥不在,府裡隻剩下楊伯伯一個,你總不能為了我再背上不孝的罵名。”冬禾為楊瑾夾了半碗餃子,想催他趕緊回去。
“唉!”楊瑾低聲解釋,“我爹他沒怪你,有你這樣講原則有智慧有操守的兒媳婦,他有何求啊?”
姚錦年心思何其細膩,很快瞧出兩人不對勁,見楊瑾向她求救,跟着勸道,“冬兒,跟楊公子回府去吧,楊公子十年沒有回京,好歹陪你伯父吃頓團圓飯,否則我心裡如何過意得去?要不,我換身衣服和你們一起去?”說着便起了身,冬禾連忙拉住,“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總不能讓楊伯伯跟兩隻鹦鹉過年。”
與此同時,紫禁城宮燈明亮,彩綢連阙,諸位王公、命婦濟濟一堂,宴開奉天殿,衆人舉杯、祝詞,最隆重绮麗的華服流淌着最深沉的機鋒,低眉擡眼皆是心算。
宮廷樂起,舞袖翩飛,宗室王公輪番獻上賀禮,皇帝笑眯眯地笑納,目光卻流連在禦座旁側紫檀高幾上的那盆萬年青。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放眼滿殿的千秋萬歲,有哪一句是真心的呢?身為帝王,他痛失年少摯愛,又與唯一的伉俪皇後陰陽兩隔,這些年來,他給厚照的父愛有限,早早教他認清皇家的無情,可是在他内心深處為何還有一絲放不下的牽挂?
“慢!”聽到興王獻禮,皇帝擡手打斷,比起諸王進獻的金樽玉器,興王獻的是從五台山得道高僧求來的紅玺無骨舍利手钏,百年難求的佛寶,有辟邪除惡,消災減難的功效,他招來蒲公公,“這串手钏,朕要你立刻出宮賜給冬禾,作為朕送她的新年賀禮。”
玉階之下,甯王離禦案最近,時不時地跟朱厚照含笑碰杯,皇帝對冬禾的偏愛讓他産生一個強烈且詭異的念頭,他甯願在瑤月樓和她劃拳搖骰子,看她吃癟認輸的樣子開懷大笑,也不願恪守臣禮向年幼的皇侄虛與委蛇,朱厚照懦弱不堪,無德無望,早晚是他和幾個兄弟們的盤中餐,怎麼配做她口中說的掌天下之舵的人?
酒過三巡,金盤裡的珍珠桂圓燴凫脯吃了兩筷子就咽不下去了,這是婁語眉曾經最愛吃的,他曾遍尋江南名廚來複刻那份美味,卻無法換回她的一颦一笑,也換不回他們的一生一世。
四月海棠如錦,杏花純白如蝶,他們在落花裡吟詩、撫琴、擁吻纏綿,他真實地笑過,酣暢過,可是現在,甯王妃的位置是空的。
宴散落幕,甯王搖搖晃晃地離席,珮绶環佩嘩啦作響,朱厚照覺察到皇叔微妙的失意,對徐淩吩咐,“縱然曾經滄海,皇叔若是不痛快,我可以從六尚局選兩個才貌雙絕的姑娘到王府侍奉……”
“太子厚愛,小人代王爺心領了!”徐淩心内嘀咕,王爺缺的是女人麼?他缺的是你的皇位。
東華大街熙熙攘攘,連綴的彩燈亮如白晝,東方夜放花千樹。馬車前行艱難,甯王跳下馬車想醒醒酒,來不及更衣,淺金深褐的具服色如流霞,與日同輝,刺金玄色大氅顯示他尊貴無匹的身份,白貂風毛簇擁着他微醺的俊臉,迷離之态的風華絕代,成了喧嚣人流中引發陣陣騷動的存在。
“王爺,是去瑤月樓嗎,還是……找個雅清的地方……”徐淩邊提議,邊擋去那些因癡怔而駐足的人,主子不分晝夜的籌謀,極少縱情淫..欲,同為男人的了解,他覺得主子需要放縱一番了。
“我隻是想走一走。”甯王擺了擺手,人潮喧嚣,寒風吹在臉上也沒那麼冷,心頭的郁氣也散了許多,一群人擠在街角觀戲,戲台上鼓聲傳蕩,盛世的氣魄撲面而來,龍騰四海的舞龍表演赢得滿堂彩,他剛一駐足,激昂的鼓點變為女子婉轉多情的唱腔,“柳煙濃,梅雨潤,何處笛聲飄隐隐……夢随風千萬裡,紅塵幾度來去,人面桃花長相憶,又是一年春華成秋碧,歎明月笑我多情……”
好一句“人面桃花長相憶”,甯王淺淺默念,背轉過身,身後數面詩詞紅箋懸蕩空中,這些對聯或是人們寄托新年願望,或是才子佳人聊慰相思,熒熒撩動京城五彩缤紛的夜色。
“春之燕,志得春風,五嶽紅梅開盛花!”
“夏之花,攜盡暗香,三江翠柳舞塵絮。”
倏然,無數燈籠中的一聯吸引了他的視線,這不是不冬的筆迹麼?左邊的下聯字迹更為端方秀美,是楊瑾的字,他們方才來過,也許是他剛剛的駐足,那個顧盼神遊,錯過了與他們的相遇。想了想,甯王提筆揮毫,“冬之禾,秀滿山川,九州瑞雪兆豐年!”
最後的筆畫落下,他微微點頭,露出清澈笑意。
“主子,那不是……”徐淩頭腦清亮,指了指街巷前方。
是不冬和楊瑾,他們站在一株梅樹下,楊瑾撣去不冬風袍上的落花,捧住她的臉,深深吻上她的唇瓣,不冬擡臂環住楊瑾的脖子,手腕間的舍利手钏明豔如血,刹那間皇城方向點燃無數奇花煙火,絢爛閃爍的煙燼墜落在朱牆、青松、黃瓦飛檐,盛世在身後,江山在眼前,仿佛任何事物都無法染指這一場傾心癡纏的風花雪月。
徐淩别過視線,雖然他平時做的事也不見得光明,但這般直視男歡女愛,他亦覺得别扭。隻是,王爺似乎沒有移步的意思,他也不好妄動。
“回府吧。”甯王怔然片刻,金茫黯淡,在燈火闌珊中轉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