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寒夜,火光葳蕤,甯王推開冬禾看了許久,在确定她是真的睡着之後,暗暗松了口氣。
今夜,他把男人的劣根暴露無遺,越是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越想得到,若是換了别的女人,别說偷香,就算在他面前自解羅衫,他也不見得多瞧一眼,可是現在,她的無知和懵懂點燃了他體内沉寂多時的火種,又一盆水澆過來,像極了戲耍。
離了身後的熱源,冬禾冷得直抽搐,虛汗外發打寒戰,甯王還是不忍心,攏緊外袍重新将她摟進臂彎。
天亮了,山脊的輪廓在冷霧中逐漸清晰,甯王策馬沿山路疾馳十裡,一棟白牆黛瓦的小苑如橫空天降,門匾上刻着三個灰黑纂字:幽雲苑。小苑不大,穿過前院裡面隻有一座廂房,一名雞皮鶴發的老者走出來,驚異地看着甯王抱下馬的女子。
甯王将冬禾抱到塌上,老袁是大夫,跟進來診脈,吩咐藥童下去煎藥。
“阿嚏——”塌邊坐了片刻,甯王沒忍住打了個噴嚏。冬禾眉心皺了皺。
“王爺,秋冷天寒,您在外面折騰了一夜,還是喝碗藥歇息會兒吧。這姑娘身體底子不錯,燒退了就好了。”老袁為甯王盛藥,這時,兩名侍女進來行禮,“熱水備好了,奴婢服侍王爺沐浴更衣。”
甯王服了藥,輕聲道:“本王不需要服侍,你們留下照顧客人吧。”
“是。”婢女微愣,随即去準備女人的衣物。
喝了藥,躺進溫暖的被窩,冬禾逐漸撿回意識,一場好累好累的夢,鋼刃破空聲、針發聲、水花聲拍打耳膜,她和甯王依偎着烤火、取暖,又好像不盡然……她還夢到楊瑾,和他在花叢裡擁吻,漸漸的,鏡花水月的甜蜜畫面抖動起來,那張溫暖明淨的臉幻化成另外一張強勢洶洶的面孔,一張她不敢相信的臉。
老者的話零星斷續,“這姑娘……折騰一夜……不……”她流着汗搖頭,鬼壓床似的睜不開眼,又昏睡過去。
醒來時,她除了口渴已然去了病痛,穿上侍女備好的棉袍,被引到隔壁。甯王換了一襲竹月色長袍,垂在鞋面的素色襯擺透繡着一片滄浪色梅枝,顯得他濯盡冰水般清冷,正在用膳,冬禾心旌震蕩,腳步一頓,甯王停下咀嚼,“醒了?好些了嗎?”
“好、好多了。”見他反應如常,冬禾深吸一口氣,跨進門來。
“那還不過來用膳?多耽擱一會兒,籽言就多一分危險。”甯王低聲催促。
聽了這話,冬禾趕緊坐下往嘴裡扒拉飯,沉默中筷子和碗撞得叮當響,像是擊向心髒的石磬,甯王為她倒水,“沒想到你也會用暗器,如果沒有你的奪命神針,我們不會這麼容易脫身。”
“這是我第一次傷人性命,佛家有庇護衆生的菩薩,也有除暴護法的羅刹,這是衍正師叔告訴我的。”死裡逃生是萬幸,冬禾并不為此糾結,“對了,那些黑衣人是什麼人?我看他們倒像是沖着你來的。”
甯王面色一沉,“他們武藝高強,招招緻命,明顯是有備而來。盡管他們背後的人還不能确定,但和宮裡脫不開關系,那個在先帝萬壽節出現的黑衣刺客……”
冬禾猛拍大腿,“是了!就是那個人把矛頭引向我們,皇帝老伯才險些賜死你,幸好我跟老伯說此事與你無關,不過,究竟是誰要對付你呢……”她暗忖着,甯王得罪了什麼人?是有人嫉妒新帝對他的寵信?從此人神鬼莫測的風格看,鄭王應該不是主謀。
甯王定定地瞧着她,眉目柔和似水,“你在先帝面前為我說過話?”
冷不丁的一問,冬禾點點頭,甯王目光欲柔,她深深垂首,一下子想到昨夜的夢,夢中人盯着她,更加放大了荒唐和羞恥感。她吃不下去了,推了碗飯起身往外走,甯王愣了愣,失笑跟上。
離開幽雲苑,兩人繼續往南找,望着黃葉似錦的群山,甯王勒住馬頭,“往西找吧。”
“籽言去會西郊嗎?”
“不是你說的,她不會南下嗎?籽言貪玩,不會虧待自己,這幾日潭柘寺古樹開花,銀杏如雲,她躲到那去玩也說不定。”甯王隻能猜測。
“去看看——”
京衛早就搜過京郊群寺,但籽言刻意藏匿,他們也找不到,甯王親自來潭柘寺找人,方丈隻能松口,果然在杏園找到了籽言。一見到籽言,甯王立刻訓斥道:“籽言!你怎能如此胡鬧,不僅讓皇上為你擔心,派人把京郊翻了個遍,不冬老師還為了找你受了傷。”
“啊?”籽言跳到冬禾身旁往她身上摸,冬禾搖頭示意沒事,籽言努努嘴,“我就是出來散散心嘛,再說我離家出走也是家常便飯……”甯王臉色愈沉,冬禾連忙跟籽言使眼色,“人沒事就好,别跟甯王殿下頂嘴了。”
甯王怒哼着坐下,籽言依然氣呼呼,冬禾覺得她實在反常,皺着眉問,“你是怎麼回事啊,出來散心也不說一聲,是不是……和少鹄有關?”籽言失蹤前是從洛府跑出來的,她隻能這麼猜。
籽言看看甯王,又看看冬禾,避不開兩雙慧眼,索性說了實話,“這一年來,少鹄陪我混陪我玩,他說他喜歡我,我覺得他人不錯。前兩天我去洛府,管家竟攔着我,說他們老爺的意思,不讓我再找少鹄玩,哼!他兒子是什麼寶貝疙瘩,本姑娘還不稀罕呢!”
甯王飲了口茶,“洛尚書怎麼會不同意你和少鹄交往?是否會有誤會?”
籽言更激動了,“不是誤會!那天是鄭王府的小郡主到洛家坐客,少鹄陪她逛園子才不見我。我看他跟别的男人一個德行,就是吃鍋望盆,得隴望蜀!”她小聲下來,摸摸耳朵,“除了您啊。”
“咳!”不冬心想,那你可想多了,甯王是鍋碗瓢盆什麼都不缺,勸道:“少鹄是我的學生,他是有點兒叛逆,但也重感情知是非,不可能‘背叛’你的。”感情是一回事,洛亦主管吏部,黨羽衆多,要是和手握兵權的藩王結為兒女親家,豈不是動搖江山,這個道理她明白,甯王更明白,她看向甯王,甯王一派悠閑,“沒錯,少鹄長大了,洛尚書也不能做他的主,你且先回太傅府,這件事皇上會幫你的。”甯王又擡眸回視,冬禾自然意會,牽住籽言的手,“你都不知道少鹄有多急,你要是再躲兩天,他就去迦葉寺當和尚了!”
籽言心軟了,慢慢往外走,“好吧。”
當晚,甯王入宮向朱厚照陳明來龍去脈,不久,洛亦被宣進宮來。冬禾欣慰地想,甯王能在這件事和她達成共識,大概是真的為朱厚照着想吧。
經皇上一番敲打,洛亦不再強迫少鹄的婚事,但也不代表他甘心這麼做,少鹄為此和他大吵一架,一氣之下搬去了别苑,也方便了和籽言見面。
無休不吃不喝,捧着一卷金剛經發呆,一副随時要上西天見佛祖的樣子,冬禾實在想不到保下巫大勇的法子,決定到楊府看看。一到後門,卻聽說鄭王前腳剛走,她從小徑繞到假山後面,紅木茶桌上竟擺着一套五件鎏金鳳鳥紋鼎簋,是虢國士大夫流傳最完整的寶物,她在迦葉寺打雜擦的都是仿品,可惜,楊廷和光收禮不辦事的風格鄭王還沒領教呢。
冬禾行了個晚輩禮,楊廷和摒退下人,笑着讓她坐下。
“鄭王的風都吹到楊伯伯這來了,聽了好一會兒昏話,您也憋不住笑吧?”冬禾擠眉弄眼。
“左右不過說老夫掌樞十幾年,被你這個小滑頭取而代之,想借我的手對付你罷了。鄭王張狂智短,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倒是聽說你在文淵閣别出心裁,得罪了不少人。冬兒,如果你鬧得太出格,皇上也難保你。”青天白雲,旋渦深谷,宦海浮沉有時對應着生與死的距離,他相信先帝的眼光甘領次輔之職賦閑家中,卻不能看着兒媳婦玩火自焚。
“怎麼會呢?皇上他會向着我的。”冬禾脫口而出,卻不是十分有底,如果所有事都是朱厚照一句話,她也不必跑這一趟了,“您足不出戶盡知天下事,巫大勇犯錯,洛亦是一定會落井下石的!您看這局面……”
楊廷和不解,“既然巫尚書犯錯,你又為何要保他呢?”
“無休大師老了,好不容易找到兒子,我不想他們父子分離啊。還有,京中形勢多變,巫大勇馳騁沙場多年,兵部離不開他,我想給他個将功折罪的機會。”
“這件事……老夫也無可奈何。”楊廷和吹開茶漬,擡手擋住冬禾的追問,“是鍋就一定有人要背,如果你不想禍水東引,巫尚書就很難脫罪。”
看來,這件事是不可能和稀泥了,冬禾愁眉苦臉,正要去見楊瑾,這時,潘秀快步來報,“大人,宮裡來人了,說是皇上揪出了餘監軍被擒的元兇,要您到禦前問話呢!”
“元兇?什麼元兇?”冬禾聽出一絲不對勁。
“就是無休,他入宮就被扣下了。”
冬禾瞠目看向楊廷和,還真被他說中了!
紙包不住火,今日一早,洛亦拿出餘宗海被俘前遞出來的血書,率先向巫大勇發難,巫大勇抵死不認,雙方對峙之際,朱厚照駕臨,說查出兵部侍郎無休下的軍令,巫大勇不知者無罪,下令将無休打入诏獄,聽候發落,對此,洛亦仍有異議,卻不敢再言。
“皇上!無休是冤枉的!你不能……”
冬禾闖入禦書房,谷用攔不住她,朱厚照端坐禦座,龍威十足,毫無波瀾地靠向椅背,“無休濫用軍權将監軍推上最前線,朕已經當着洛亦的面将此案交給你,太傅可要秉公處置,以正百官!”
“可你明知道事情不是他做的,懲罰無罪之人,談何正綱紀?”冬禾狠狠皺眉。
“那就是太傅的事情了。”
從沒見過朱厚照這副模樣,沉穩、剛硬、一言九鼎,冬禾隻覺得臉上挨了一記耳光,咬着牙環視一圈,抽出金架上的尚方寶劍往脖子上抹,“皇上冤枉好人,我也不活了,嗚嗚……”谷用和幾個提刑司太監看得目瞪口呆,太傅怎麼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小女子做派?要是換了旁人,他們早就沖上去“救駕”了,太傅的話,就是君臣“情趣”了。
她還是那麼調皮,朱厚照離案,走到冬禾身邊套上劍鞘,歎息:“無休找到我,向我痛陳利弊,我不得不如此處置。”兵部要穩,朝局要制衡,巫大勇不能動,不冬是他的老師不會看不懂,隻是有些事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卻沒那麼容易接受,他到底不願面對不冬失望的眼神,“老師,你覺得朕變了,對嗎?”冬禾咬唇,做皇帝似乎隻能這樣,朱厚照扳過她的肩,酸楚從眼底湧出,“先皇對朕說過,坐上皇位就要以大局為重,有些犧牲在所難免。正因為我們三人交情匪淺,最明白朕心痛的人就是你,如果連你也不能理解朕,那朕就隻能……獨自承受。”
面對生殺予奪的皇帝,冬禾有疼憐有忐忑,終是垂視着他袍擺的龍紋,輕輕點頭。
霜降時節,冬禾和楊瑾到北鎮撫司給無休送棉被,對于曾經的上司,獄卒對無休還算關照。但牢裡臭氣熏天,飯菜結塊,老鼠蟑螂到處跑,無休那個年紀能撐多久?
“無休甘心替兒子頂罪,朱正也有他的難處,這件事要想兩全,恐怕很難。”剛走出牢門,楊瑾不好去拉冬禾的手,隻能勸慰。
路過五軍都督府冰冷的外牆,冬禾恍然覺得這兵馬大權和自己也沒什麼關系,她想了很久,吐出絲絲冷氣,“我有辦法了。”
馬車向西駛過三條街,在把守嚴謹的府邸間停下。甯王府?楊瑾一愣,但也不十分意外。
恰逢府門大轎一傾,轎簾撩起,露出一張冶豔惑人的臉,甯王走出來,下人托起氅衣下擺免于落地,冬禾上前,笑如驕陽,“甯王,在下有事麻煩您,能否……行個方便?”
“進來吧。”甯王淡淡看了一眼她的馬車,徑自扭頭進了門。
徐淩何等曉事,擋在二人身前道:“太傅還是一人進去吧,楊公子是楊府的人,王爺不想落人話柄。”他編了個漂亮的借口。不管主子解釋得多麼深奧,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注目總不過色字當頭。
楊瑾颔首以示理解,冬禾不知出于什麼心理回身親了一下楊瑾的唇,讓他乖乖在馬車裡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