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裡,冬禾用完晚膳卻無心歇睡,鄭王真的可能看穿了她的身份,她該怎麼應對呢?月白如紗,院子裡的風塵三俠紫紅花碗碩大,豔麗而朦胧,她用手肘杵着石桌,手指撥弄着茶花出神,娘親精心培育得這樣好,卻種不出十八學士。
她又開始想念那個人了,可是那個人再也不能給她指引方向。
“就知道你沒睡,晚上也不多穿點兒。”肩上多了件披風,是楊瑾帶來的溫度,她一掃愁顔,“白天的事你都知道了?”
楊瑾攏住她冰涼的手搓揉,“鄭王帶着欽天監的人四處燒符作法,美其名曰掃除妖氛,國子監也不例外,司業大人試圖阻攔還被鄭王罵了一通。”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父親年輕時的影子,似浪裡白條浮遊于濁流,“可我相信這事難不倒你,你救回餘宗海,收服了巫尚書,堅定推行于民有利的國策,已是内閣的一根定海神針,你不會讓他失望的!”
這個“他”着實溫脾暖肺,冬禾閃動淚光,“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什麼……”楊瑾擡頭看了看細白朦胧的上弦月,“明日十月初八,我想除了皇上,沒有人比你更懷念這個日子。天之涯,海之角,君王無知己,若隻是君臣情分沒什麼大不了,你崇拜他,愛戴他,怕後人議論他的失策,想讓他以你為傲,就像衍正大師視你為最得意的弟子。”他澀然低歎,“我就算滿心是你,有些情感也不是我能彌補的。”
“傻子!”冬禾戳了下他的鼻尖,“你在我心裡也是無人可以替代啊。我可不是那以身殉道的聖人,除了治理天下,我還要鴛鴦雙栖,花前行樂,不然我這官老爺不是白當了?”
這位老師喝花酒混賭場過去一樣沒少幹,但楊瑾還是覺得她謙虛了,他笑不出來,隻能歎息着摟住她。楊瑾整日校書訂文,冬禾喜歡嗅他胸襟上的墨香,他理學在心,卻沒有讀書人的死闆,她悄悄沿着他的領衽上移,唇瓣輕擦他的側頸,呵出的熱氣在寒夜中分外燥熱,楊瑾呼吸一緊,就算她咬斷他的脖子他都不會挪一下,更來不及思考内裡保守的她怎會如此挑逗,莫不是逛個青樓有樣學樣?
“你怎麼一動不動啊,是我沒有魅力麼……”不冬有點洩氣。
“動了也是白動,我才不吃你這套。”楊瑾别過臉,粉紅的頸子已經出賣了他。
兩人纏逗着,潘秀溜進小院,冬禾吓得坐直了,“不是讓你去睡嗎?怎麼還在這?”她一向不許府裡人守夜的。
“非常時期,奴婢不能從命。甯王來了。”潘秀回首示意人已到了院外,冬禾眉頭一皺,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見她愣着,楊瑾先她點了頭,“還不快請?”
甯王剛從皇宮出來,朝服未換,月輝與樹影交織的幽深處顯現一道金絡纏腰的俊挺之姿,冠帶俱全的氣勢宛如人君莅臨臣子府,楊瑾上前一揖:“殿下漏夜前來,想必有事要談,我去給你們泡壺熱茶。”冬禾猛地回神攔他,“不、不用了吧?”
按甯王禮賢下士的風格這時會出言阻止,楊瑾見甯王不語,大約事關緊要,于是堅持去燒水。甯王坐在對面,冬禾低頭擺弄案上的瓷盞,假裝他不存在。“内監管事查出孫尚衣與鄭王手下見過面,現在皇上已經相信她的死與鄭王有關,隻是原因待查。皇上面責了鄭王,命他料理孫尚衣的後事,但鄭王豈會罷休。那個道人……你要小心。”平淡的腔調到了冬禾耳中成了另一番意思,與其說甯王不知避嫌夜裡登門,不如說他忙到這麼晚還特地來提醒。她終于肯看他,“鄭王犯事,皇上正好借機把那個臭道士趕出去,他能拿我怎麼樣?”
“不可。”甯王劃過一絲無奈,“今年二月都天道人在大興縣開壇祈雨,三日之内天降甘霖,百姓奉為神靈,皇上也不好降旨驅趕。”他頓了頓,“不過,他也借着聲勢在民間斂财,進而成了鄭王的幕僚。”
“果然!”冬禾怒意頓生,“難怪上個月戶部侍郎說,永定門湧進來一批大興縣來的災民,洛亦堅持攬了這事。”她痛憐,“一到大災之年,百姓總是容易被蒙蔽,殊不知人人有座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五谷豐登哪裡是道人之力,分明是他們辛苦勞作之功啊。”
甯王眸光一動,他是借着不冬的手打壓洛亦,破壞朝局的平衡,卻沒有把她引入彀中的得意,他看透世人,愚弄世人,她卻惋惜世人,肯定世人,連他不得不順着她的話說,“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裡無雲萬裡天。隻要腳踏實地做事,人人都能成為自己的神明。”
“就是這個意思!”甯王正經起來也真令人折服,冬禾挑挑眉,“修佛就是修心,做一百場法事,也不如把實實在在的好處給老百姓。”
“你想怎麼做?”
“對抗妖道的隻有高僧咯!我好歹跟衍正大師修行那麼多年,裝神弄鬼沒人比我在行!”冬禾笑眸一彎,俏生生的模樣牽引着對面男人逐漸想入非非,茶花點綴着夜色,聰明的頭腦比絕色的臉蛋更讓人心動,甯王想親近的心像即将沸騰的水,冬禾無意一瞥,那雙褐眸如水似火,她慌忙收了笑,扭頭看堂屋,楊瑾怎麼還不回來?
沉默半晌,冬禾快坐不住了,甯王口随心動,“聽說你數次被皇上留下用晚膳,在乾清宮玩樂宿醉,絲毫沒有男女大防,這讓本王很懷念去年我們在瑤月樓賭局拼酒的那個晚上,不知能否改日再次邀請太傅到酒樓盡興一玩?”
“這個……”她快憋死了,這時楊瑾端着沏開的茶過來,甯王眨了眨眼,裝模作樣地道謝、飲茶,目光卻始終不離對面,直到冬禾猛咳兩聲,假裝嗆了風,甯王起身,“那就不叨擾太傅休息了。”他看向楊瑾,“本王與楊府順路,不如送楊公子一程?”
“那就……”楊瑾擡手,冬禾飛快扯住他的袖子,“不用了!今晚你就睡太傅府!”
此言一出,石化的不僅是甯王,更還有楊瑾,甯王迅速平複震顫的目光,未出一言轉身離去。
消失的背影比寒夜還冷,好像真的受了傷似的,冬禾閃過一瞬間的詫異,又覺得可笑,那可是甯王,怎麼可能呢?他隻不過是覺得她有趣,意存調戲罷了!她轉身錘了下傻樂的楊瑾,“喂!你泡壺茶怎麼那麼久,扔下我和甯王獨處,你就一點也不擔心啊?”
甯王做了什麼她說不出口,但楊瑾也不能一絲防備也沒有啊。
“擔心什麼?”楊瑾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撓頭幹笑,“不是你說的,甯王風流成性,拈花惹草,那他定是見慣了豔色群芳,怎麼會對你……”
“你什麼意思啊?”冬禾瞪了他一眼,往暖閣走去。
“不是,我的意思是……”楊瑾追過去解釋,多說多錯,冬禾“砰”地關上房門,幹巴巴地罵道,“你去書房睡!”楊瑾揉着被門框打腫的鼻尖,奇了怪了,不冬眼裡的甯王形象這麼糟糕麼……
宮裡近來頻發失竊案,淨是些絲帕、钗環之類的女眷之物,因而宮廷邪祟之說方興未艾。都天道人每日在欽安殿念經,信奉的人越來越多,香火錢也十分昂貴。
不知怎麼,宮裡開始傳言紛紛,有人說太傅是個陰陽不辨的女人,加上她身量短纖,唇紅齒白,因而猜測愈傳愈烈。
有人說先帝被妖女蒙蔽,才會在病重時胡亂加封。
冬禾對此置若罔聞,隻是内閣一幫人聽風就是雨,洛黨愈發不客氣,動辄把文書擲出好大的動靜。
“你要吓死我啊?”冬禾剛打個盹,突然被硯台磕碰聲吓醒了。
“太傅怎麼嬌裡嬌氣的?從前搖骰子也沒見你嫌吵啊。”洛亦埋頭潤筆,滿是嘲諷。
“比吵是吧?吵死你算了。”冬禾嘟囔着,眼中黠光一閃。
翌日清晨,文淵閣外殿焚香沖天,“叮叮當當”的法器碰撞聲打破紫禁城的甯靜。衍正大師盤坐玉壇,身後一百多個迦葉寺僧人,太傅不穿官服也就罷了,今日竟換了件繡着金色萬字僧袍混在其中,誦經、唱梵歌,洛黨嘴上不敢說,心裡卻罵了幾百遍“成何體統”。衍正率領弟子日夜誦經,無條件為宮人祈福,無人再去拜都天道人。
三日後,酉時,朱厚照也親臨道場,衍正進言,東南大興縣時疫剛過,又臨寒冬,恐影響京城時運,宜免三年賦稅。
朱厚照以敬重天意為由,當即準奏。
送走衍正,冬禾和朱厚照走到映月湖畔,晚霞燙紅了一池冷水,兩人的身影越拉越長。
“真有你的,連衍正大師都被你诓來,朕看他念經念得嘴唇都白了。”朱厚照搖頭笑着說。
“連皇上都配合演出,這場戲演得值!”冬禾露齒大笑。
“父皇在世時,最不喜歡那些妖言惑衆的道人,攪得人心不甯。”朱厚照放緩步伐,話鋒一轉,“可大興縣是洛亦的老家,這樣一來,他怕是心生怨怼了。”地方稅銀入庫前,少不了打點上官,戶部尚書又是洛黨,這擺明了是割洛亦的肉。
冬禾隻覺得不可思議,“少鹄說他們家有四十八間客房,他還嫌不夠啊?大興百姓都快吃不上飯了,他家的雞都多得遭了瘟了!”她越說越氣,“請皇上授權與我,讓我跟洛老頭好好鬥個法!”
湖風吹來,朱厚照眯了眯眼,宮裡的傳言他不是不知道,一旦冬禾身份被揭穿,不僅先帝名聲有損,那些心存不軌的人說不定打着“清君側”的旗号來對付不冬,他又陷入遲疑,“洛亦在朝中根基深厚,不是一朝能鏟除的,不如你還是緩緩的來……”
“誰要鏟除他了?”冬禾訝然,不知是朱正變了,還是皇帝的立場讓他改變了處事風格。“他是少鹄的父親啊!我怎麼會想置他于死地呢?”
“是朕會錯意了?”朱厚照溫潤如昨,徐徐笑了,“朕還不是順着你的意思嗎?你要做什麼朕都支持你,就是……把握分寸,不要莽撞,保護好自己。”既是君王的囑托,也是學生的關心,出了這道宮牆,他總對她不太放心。
“我明白!”冬禾回了一笑,朱正對她有求必應,或許是她想多了。
從迦葉寺高僧做了法事後,宮裡流言平息不少。
刑部侍郎私下議論,鎮撫司太保率人搜查欽安殿,在兩名小道士的住處查出贓物,都天道人被趕出皇宮。冬禾聽了一耳朵才明白,她的努力是一回事,有皇上的幹預流言才會不攻自破。
内閣大堂裡的紅袍紗帽稀疏許多,坐得陣營分明,洛亦不在,其中一邊少了人,氣氛也沉寂下來。唱反調的人少了,衆人決策也快了,冬禾看着吏部尚書的空位,目光難甚分明。
是日午後,冬禾處理完幾件閣奏,聽人說禦花園的菊花快謝了,準備到秋華堂逛逛。出了值房,文華殿鱗次栉比向北延伸,她沿着長廊走,突然門扇一開,被人拽進一間無人的空殿,她後背撞到門框,何人膽大包天,敢在宮中偷襲太傅?她咬牙擡掌劈向對面,不料對方身手更敏捷,一把控住她的手腕按在牆上,又擡腳帶上門,看清後她驚呆了,甯王!
甯王趁她怔愣,摟上她的腰肢貼向自己,埋頭封住她的唇,迅速、精準、火熱,沒有突破她齒關的技巧,隻有一腔纏綿熱切的厮磨,含住她的唇瓣吮了又吮,他想吻她,隻想吻她!拼命的掙紮之下,白玉太傅官印與藩王的秋黃珮绶撞得叮鈴作響。
自從上次去太傅府見她,他就不止一次回想她和楊瑾的花前月下,在他離開之後,他們做了什麼?是發乎情止乎禮,還是天雷地火房倒屋塌?是不是也像他這樣急不可耐,明知道他們還沒成親,不見得那麼做,他還是忍不住瞎想,冬禾被捏得手腕發麻,勉強用另一隻手順着他的肩膀遊移,拽住他身後的绶帶,一用力,卻發覺牽引着他的玉腰帶,于是胡亂扯他鬓邊發帶,扯松了打在翠玉金冠後面的繩結,甯王那麼在乎形象,應該不想披頭散發的從這裡出去吧?
發髻被扯歪,甯王鼻尖抵着她,氣息依然急促,“卿本佳人,奈何掌朱批?”
甯王泛起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曾想象的嫉妒。
冬禾用力推他的胸膛,越掙紮觸碰就越火熱,低喝道:“你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
“本王倒想看看,你怎麼個不客氣?”甯王一笑,鼻尖貼着她的腮,身軀壓得更緊。
“論武功,我是打不過你,我也沒有私養武士和探子,但是論智謀,本太傅不介意以權謀私!”冬禾瞪視着他,一雙杏眸冷水漪蕩。
甯王鳳眸薄寒,“你是在向本王宣戰麼?”
“除非情勢所逼!”
話音一落,手腕上的鐵手有了松動的迹象,冬禾順勢抽出手,走開兩步背對着他默默揉手腕,甯王眼中寒意愈濃,“四王強勢如虎,興王事不關己,襄王隻知花天酒地,如果沒有本王盡忠于皇上,這些藩王早已作亂,太傅身處朝堂統攝百官,不會不清楚局勢吧?”
冬禾頓時弱了氣勢,但不想就這樣低頭,“鄭王是興風作浪,那也是明面上的,不像有的人行暗地之事,也不見得比他高尚到哪去。”發覺甯王的眼神越來越冷酷,她轉身想走,隻是甯王怎會放她離開?
“經曆了這麼多,你對我,就不能少一些敵意嗎?”甯王跨步到門縫前,鎖着眉。
“我不想跟你談這些。”她冷冷道。的确,甯王在鄭王為難她時為她出頭,守靈的時候抱她去休息,在六部集體反對她的時候幫她處理國事,幫她去找籽言,借錢給她解無休的困,她不無感激,但感激是一回事,容忍甯王一再放肆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