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清幽安谧的楊府上下一片熱鬧喧嚣,裡裡外外都被灑掃得井然無塵,雖然二公子的大喜之日還有七八天,但府裡早就陷入歡騰的氣氛!住宅攏共四個主院,楊廷和居于最為開闊宏偉的頤景苑,清非院是客房,楊慎居于松濤苑,雲竹軒則是楊瑾的主院,本就清雅唯美,如今随處可見的喜字貼紙、懸挂滿檐的鮮亮紅綢更是烘托得院子喜氣盈天。
楊瑾穿着霁藍色提花暗袍站在門口,楊九帶着下人進進出出,捧着紅燭、香爐、果脯香糕、寶箱首飾,幾乎把新房堆滿了。“楊叔,我來吧。”他接過從迦葉寺取回來的一樽送子觀音,放到梨木床邊的檀木高幾上,擺正位置,滿意地摸了摸下巴。奇怪,他怎麼學起不冬的姿勢了?也對,他們是一對,不冬即将是他的妻子,可不是越來越像麼?想到這個,他樂得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楊久扶了一把,二公子怎麼成親反而不穩重了?不過想想準少夫人的一舉一動,不奇怪。
楊慎從應天府趕回來了,一别兩年,枯草還生,猶似少年解鞍,看着兒子風霜刻過、官場磨過的清瘦面頰,楊廷和洇出淚花。
冬禾感慨地想,大抵父愛如山,是依靠也是重壓,不過,她還是很想要一個靠山的。聽聞楊慎二十三歲殿試奪魁,授應天府翰林,披紅挂彩,意氣風發,可是松濤苑裡那句“暖花溫玉朝朝态,翠壁丹楓夜夜心”,或許大哥和楊瑾一樣,忘不掉蜀中竹籬,細篩進來的細碎陽光。
“大哥安好。”站在照壁前,冬禾一襲杏黃蝶花襖,斜插玉柄茶花簪,難得地拘謹、娴靜。
楊廷和笑眯眯道:“這位就是你弟媳,冬禾姑娘,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對于眼前這個雙髻靈動、明眸善睐的韶華姑娘,楊慎很難想象她竟是當朝太傅、官居首輔,又剛剛立下平叛奇功,捐良田、輕賦稅,一股敬服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掀袍緻禮,冬禾擡臂攔住,“大哥做什麼?這是家裡又不是文淵閣,沒有太傅,隻有不冬。”
“就是!”楊瑾拉住不冬的手,“大哥快把打麻将學起來吧,等過了年,不冬不會跟你客氣的。到時候,你就知道她這個太傅是怎麼讓六部尚書五體投地的。”
“好啊,你當着大哥的面編排我是吧?”冬禾捏了一把楊瑾胳膊内側。
“呵呵呵……”四人同時朗笑出聲,響徹院閣。
用完午膳,冬禾打算去一趟維摩庵。楊瑾起身拉住她的手,“我陪你!這種大事我得跟你一起見伯母才有誠意!”
“你跟我娘都多熟了?好不容易大哥在,你們爺仨好說說話,總黏着我像什麼話?”
“你就當我是熬好的糖糊,或者狗皮膏藥,總之别丢下我。”楊瑾可憐巴巴看着她。楊慎又疑又覺得好笑,二弟也是個灑脫超群之輩,如今淨是弟妹的跟屁蟲了。
冬禾看向楊廷和,“楊伯伯,你看他……”這八成是怕楊慎回來,楊伯伯數落他落榜秋闱的事吧。
楊廷和擺手,歎了口氣,“好了,我不跟你談升任思遷的事,咱們家就讓你大哥一個人扛了。有朝一日你和不冬回了成都,辦個書院,安心做個教書先生便罷了!”
楊瑾何止是感動,“多謝父親成全。是我……胸無大志,難堪大任,掃不了天下,隻能去掃一屋,隻是這樣拖累了冬禾。”
“瞎說,我多想跟你回蜀地遊山玩水啊,當這個太傅,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弄不好還得罪人,我都愁死了。”冬禾無奈地說,然後便扔下楊瑾離開了。
出了楊府,拐過兩條街,冬禾覺得有人盯着她。猶豫片刻,她進了一家布莊,出來時,身上披了件鴉青色棉布鬥篷。
怪了!當初疑心她女兒身的鄭王已經死了,以她如今在朝堂一人之下的地位,還有誰會尋她的把柄呢?
禅房外的一方小花圃罩着明紙,依稀能看到幾朵發蔫的茶花。姚錦年端着繡架坐在木窗下,借着午後最亮的光在紅緞上穿引。“鴛鴦戲水?好漂亮啊!娘好多年沒有刺繡了,繡了好多天了吧?”見慣了宮裡繁複華麗的繡樣,冬禾還是為姚錦年的手藝驚歎。
“是啊,女兒要出嫁了,娘是出家人,沒什麼能給你做嫁妝的,就繡了這個蓋頭,希望你和楊瑾白頭偕老,永不分離。”姚錦年揉揉眼睛,笑着說。
“謝謝娘!這是我最珍貴的嫁妝。”冬禾不想煽情,鼻子還是酸了。
姚錦年招手,指向桌子上的油酥年糕,“今早炸的,有點涼,正好是你喜歡的軟硬口感。”
冬禾捏起一塊,嚼得很慢,過了十幾針的功夫,道:“娘,你還沒去過太傅府呢,這回您怎麼也得給我送親吧?要是不在乎世俗眼光,您就到楊府湊個熱鬧,楊伯伯也希望你過去……阿瑾的娘不在了,我想拜高堂的時候,你能在。”
“你是擔心……嫁了人受委屈,怕沒人幫你撐腰?”
“才不是,楊瑾敢欺負我?借他十個膽子!就是……”冬禾垂下眼睫,“爹爹過世得早,我不想做了别人家的媳婦就丢下娘。”娘生性孤寒,最忌諱給人添麻煩,她沒出閣都不願到她府上來住,來日她和楊瑾關門過日子,娘就更不可能來“叨擾”他們了。
哎!姚錦年心内哀歎,不冬随她嘗盡颠沛流離之苦,她也給了不冬她能做到的一切,唯一抱歉的是沒能讓她和親爹相認,不冬活潑樂觀的外表下深藏傷痕,她作為親娘如何視而不見?她拉着不冬在身邊坐下,固定她的茶花簪子,“好,隻要你高興,娘就過去。隻是娘不太會講話,招待賓客就算了。”
冬禾激動地蹲下,雙臂趴在姚錦年膝上,“好!隻要娘坐在那兒,就是豔驚四座的絕色大美人,别提我多有面子了。”姚錦年勾好蓋頭的最後一根線頭,冬禾興奮地蒙到頭上,又粲然掀起一角,露出一張美如皎月的笑顔,“娘,好看嗎?”
“好看!我家冬兒是最美的新娘子。”姚錦年刮了下她的鼻尖,滿眼疼惜。
離開維摩庵,已是申時末,天色漸暗,冬禾走在通往山下的林間小路,光秃秃的枝桠像是伸向她的枯瘦黑暗的大手,那種被人盯着的感覺又來了。一個樵夫模樣的人擔着柴走在她身後,她放慢,對方也變慢,她變快,對方也加快步伐,明明是寒冬,她手心冒汗,棘手的是,她今日換了女兒新裝,銀針袋子沒帶。咬咬牙,她悶頭拔腿往前跑。
隻是一瞬之間,黑影疾如鬼魅,出現在她面前,又是那個蒙面黑衣人!碧綠眼尾,殺氣凜然!
“你是什麼人?”冬禾緊握雙拳,猶自鎮定。
“殺你的人。”黑衣人陰陽怪氣,有嘲弄之意。
“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冬禾退開兩步,猛踩地上木棒的一端伸手接住,兩人拳腳互毆,翻躍騰挪,一短劍一木棒,激烈地對攻。“哼,懶得跟你費功夫。”黑衣人陡然彈跳,手臂一揚,爆開一團白粉,如細雪飄灑,冬禾始料未及吸入鼻腔,擡不起胳膊,筋骨發麻,眼前的人影也變得模糊……
接着,她被套進麻袋,葉子召喚“樵夫”過來,冷冷吩咐:“帶走。”
醒來時,冬禾發現自己躺在冰涼的地毯上,手腳被牛皮繩綁着,嘴裡塞着布團,動彈不得。
月影紗幔遮起一方暗地,天色已晚,兩盞燈火在牆上躍動,迷離而詭異,鎏金擺件,書架滿牆,這地方她不陌生,正是甯王府的蘭芳堂!難道又是甯王的手下抓了她?他想做什麼?
有開門聲!她扭頭望過去,隻見甯王穿着砂金色絲衣綢褲,是他慵媚無羁的樣子,身邊仍是徐淩,主仆二人的臉冷得一緻,如同一個模具的冰雕。
“聽說太傅要嫁人,本王送你的賀禮,還滿意麼?”甯王面無波瀾,語氣寒鸷。
冬禾“唔唔”兩聲,甯王拽下她嘴裡的布,冬禾猛咳幾聲,掙紮着坐起來,“甯王殿下,這遊戲一點也不好玩,我認輸。能否先解開繩子,咱們再玩?是猜謎還是搖骰子,全聽你的。”
甯王仿佛沒聽到她的話,“你給本王出了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的謎題,今日,本王要你解惑,解得好,本王可以考慮放過你。”
“解得不好呢?”時至此刻,冬禾還是覺得甯王在吓唬她,戲弄她。
“殺了你。”甯王不假思索地接口,随即寒光一閃,徐淩的長劍橫架她脖子上。
“等等——”冬禾咽了口唾沫,垂視着那柄利刃,心髒咚咚跳,“來真格的?你真要動我?我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麼?”甯王兩次在她面前殺人,她不再幻想他是個心慈手軟之輩。
事情過去數日,甯王早已冷靜,“背後捅刀子,欠錢不還,恩将仇報,見死不救……”他屈膝半蹲,捏住她的下颌,“你說我們有什麼仇怨?”平視着她,掃視她的裝扮,終于不再是素白男裝,鵝黃絹繡袍,月白紗裙拖了六幅湘江水,一條淡粉絲縧束着纖腰,身段玲珑,柔美飄逸,隻是那簪子……礙眼得很。他的眼神暗了暗。
冬禾難掩心虛,扯開笑容解釋,“朱岩是你的家奴,縱容江洋大盜搶劫官銀,這不是壞你名聲嗎?就算我們關系再好,我身為太傅怎能因私廢公?甯王聰明絕頂謀略過人,誰能想到你被鄭王那個廢物俘虜?結果呢,鄭王擄了英明神武的甯王殿下,那是打着燈籠進茅廁,找死!我降了谷王累暈了,根本沒機會對外派兵,我本來是想去救你的,不信你問巫大勇!可我想着,甯王殿下獨步天下無所不能為,哪裡需要我這個無名小卒出來搶功啊?我不冬不是那麼不講義氣的人……”
甯王眸光微轉,從下巴輕撫她的腮,“這麼說,你是時時刻刻挂念本王了?”
“嗯嗯!”冬禾忙不疊地點頭。
好甜的嘴,好機智的頭腦,好一番迷惑人的說辭!甯王目光淡淡,“那好,既然你對本王問心有愧,那作為補償,回答本王幾個問題。”他擡手,“徐淩,你先下去。”
“是。”徐淩微有遲疑,轉身退離、掩門。
這麼機密?冬禾猜不出他想問什麼,靜等他開口。
甯王走向書架,卻背着手,沒有取書的意思,“當年鄭王在祈福大典上陰謀作亂,你為先帝解圍而受到重用。那麼,先帝派你去觀自在書院教書的目的是什麼?他在這之前派了無休過去,所以你的目的絕非僅僅幫助太子。”
冬禾蹙眉,原來甯王好奇這個,既然他想到這一層,就很難敷衍他,于是道:“哎!這事不太好說,皇帝老伯年輕的時候遇到一個江南美女,墜入……愛河,結果太後反對,分開了他們。先帝以為她死了,四年前偶然聽到她的消息,便派無休和我去梅龍鎮找人,結果一無所獲。我想,那個女人可能真的不在人世了。”她下意識避開他們可能有了孩子的情況。
弘治的情有獨鐘在曆代帝王中都是絕無僅有的第一人,甯王一度覺得無聊,也有同為男人的佩服,沒想到竟有這樣一段風流韻事,他玩味一笑,蓦然轉眸,“那麼,那個女人是不是懷了龍種?”
冬禾面色一緊,“這都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怎麼知道?”
她的确不知情,但略顯緊張的表情在甯王眼裡像極了欲蓋彌彰。甯王嗬嗬冷笑,到了這個地步,她還對他藏心眼!他扣住她的肩,語氣寒淡,“你當真不知?”
冬禾依舊搖頭,被他盯得心髒一悸,“你綁我來,就為了打聽這個?如果我不說,你就殺我?甯王,你不是對先帝的隐私感興趣吧?”
“你對我隻有懷疑麼?”甯王注視着她眼裡的銳光,一絲傷意不露而露。
“從前有,後來不想有,至少在你抓我之前,幾乎沒有了。”冬禾定定地看着他,甯王精明,她要想求生,在他面前耍心眼,不如用她擅長的推心置腹,何況他對她除了惱恨還有一縷情,“記得麼,我們初次見面,我被你追殺十裡,差點死在廟裡,那時我無法不對你抵觸。後來對你認識深了,你的不世才華我欣賞,你的君子風度讓我佩服,你做的義事我也看在眼裡,但是你的人格作風,我不了解。人心似水,并非從黑到白兩個極端,誰不是在灰色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我能和巫大勇、洛亦化敵為友,也貪心地希望能和你成為真正的朋友,可是又怕……你對我産生不該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