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氣太尖銳,凝成一把刺骨的刀,這一次,甯王先她别過眼神,望着庭前的紅,深深籲了口氣。
禮成,入喜房,女官提點新郎掀喜帕,行合卺禮,接着少鹄出去招待客人,這時天有些暗了,籽言留冬禾在新房陪她。兩人吩咐下人出去,冬禾幫她取鳳冠,拿了擺件上的糕點充饑,籽言突然想到那個戛然取消的婚禮,不禁感歎命運無常,拉起冬禾的手,“不冬,你是我見過最好心最聰明的人,如果你是個男人,我今晚嫁的人一定是你。”
冬禾被她逗笑,“傻瓜,你要這麼說,少鹄不得提刀來砍我?”
“他要敢砍你,我就砍他!”
“砍他?你舍得嗎?”冬禾用眼神逗弄她。
籽言領會到意思,俏臉通紅,“那……一會兒少鹄回來,我怎麼辦啊?”
“當然是入洞房了!”
“那他要是喝酒了怎麼辦?”籽言羞澀地追問。
“喝酒也不耽誤啊。這男人……”
“你怎麼知道?”
“……”冬禾痛苦地扶額,她怎麼知道,她甯願不知道!她歎息着寬慰:“好了,别緊張,你那麼喜歡少鹄,他對你也好,不會讓你太難受的。要不,你也喝點酒?暖心又暖身子,幹柴烈火,水到渠成,嗯?”
“哎呀你說什麼呢。”籽言窘迫地别過身子。
冬禾笑了一下,那笑頗有幾分自嘲,籽言是黃花大閨女,什麼都不懂,偏偏她什麼都懂,隻是和甯王的豐富手段相比,她還差一大截。
亥時燈牌,酒席終于散了。冬禾離開洛府,人剛到轎子前,一道黑影攔住她,徐淩朝巷子口的一輛馬車指了指,潘秀拔劍半截,咬牙道:“你們别欺人太甚!”
客人還沒走完,冬禾不想鬧出血光之災,示意潘秀停手,向前幾步上了馬車。
昏暗的車廂,一抹寬肩窄腰的黑影矗立在中間,那雙褐眸明亮異常,冬禾想坐在旁側,卻手腕一緊,被甯王拽到大腿上跌到他懷裡,鋪天蓋地的辛辣酒氣熏着她,混合着甯王的陽剛氣味,還有一縷襯衣間的白檀薄荷香,他應該喝了不少酒。隻是他這回沒多少得意,更像是借酒消愁。
借着竹簾透過的光,甯王用食指沿着她的下颌撫摸,像是擦拭一盞最珍貴的瓷器,“從前不覺得,現在這張臉看久了還真是順眼,難怪那麼多人喜歡你,就連籽言都想嫁給你。”
他竟在門外偷聽!冬禾見怪不怪了,冷笑:“承讓,籽言最想嫁的不是你麼?”
甯王生生把那句“那你呢”咽了回去,忽然,一抹利光從袖口翻出,借着月光閃進冬禾的瞳孔,是一支赤金簪子,“這支禾玉金簪,是本王請西域巧匠打造,簪體用純金和稀有礦石混合,刀劈斧砍不斷,火烤七七四十九天不彎不壞,世間獨一無二,象征着情比金堅,本打算送你做除夕禮物,一來二去拖到現在。你忙着操辦婚禮,怎麼也得有點回報,這簪子你戴上一定很漂亮,也更襯你的氣質。”他的語氣溫和多情,夾雜着一絲憧憬和企盼。
“這……”冬禾有氣也撒不出,想到破了的玉簪,她頓時失去力量,接過簪子,“謝了。”
簪子确實别緻,簪尾拉嵌出兩瓣細長蜷曲的禾葉,綠寶石深嵌金體,垂下一縷細細的金線,末端墜着一顆晶瑩透亮的淚滴狀白珠,做工、設計精巧得無可挑剔,就像甯王這個人,表面上挑不出缺點。
甯王拿回簪子,插到她發髻上,“下回穿女兒裝,就戴這個。”
冬禾聳了聳肩,“這麼好的金簪,我說不定戴到棺材裡。”
甯王見她乖乖戴了就高興了,手掌沿着她的肩膀往上移,手指觸及她的衣領,撚着布料、細紗,輕柔地翻動、撩撥。
“應墨林從梅龍鎮來到京城,應該不止送女出嫁這麼簡單,若皇上有意提拔他為太傅,那我還有什麼地位呢?”冬禾僵着脖子,轉移他的注意力。
甯王一愣,他倒沒想過這一層,沉默須臾,道:“你這個太傅做得好好的,功勞耀眼,皇上怎麼會說換就換?再說,應墨林無聊又迂腐,根本不适合在朝為官。”他的手裝作不經意地滑了進去,在她的鎖骨上輕輕地揉。
“是啊,他根本不想幫皇上的忙,就連朱正跑到梅龍鎮求助,他都避着不見。”冬禾故作認真思考的樣子,“可是我不明白,七年前甯王在應府認識籽言,您也算出類拔萃的大人物,應墨林為何不讓籽言接近你呢?以至于她今日嫁給少鹄,這個他曾經并不喜歡的叛逆少年。”
甯王聲音恢複沉肅,“七年前王妃過世不久,我沒有心思兒女情長,應墨林的想法我也并不關心。”
“那你關心誰的想法?朱正?你在梅龍鎮對他那麼好,怎麼現在好像得意忘形了呢?”她狀若随意,甯王的鼻息越來越近,她一點點後仰。
“我隻關心你的想法……”似乎不想聽她說這個,甯王食指滑向她的唇瓣,細細摩挲,觸電般的癢意從雙唇彌散開,冬禾攥拳準備推他,甯王卻一手捏着她的雙腕,熱烈的吻随之落了下來,先是她的腮、轉向她的唇,攬住她的肩背,極其用力地吮吸、掃蕩,嗞嗞地響,将他們的一切膈膜都吸走。
馬車逼仄,冬禾躲不開,更因為空氣不流通而有些悶熱,掌心潮潮的。
不知吻了多久,冬禾覺得氣滞、胸悶,更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從籠屜底子冒出,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并攏膝蓋,心髒揪到一起,這感覺她并不陌生,總被甯王一次又一次“羞辱”,甯王更是觀察敏銳,悄然松開她的手,手掌向兩邊扒開她的衣領,梨白絲衣露了出來,上半身暴露在夜晚的涼氣,她猛然回神,不!不可以!她怎麼可以迷失,怎麼可以沉淪……她胡亂地攏着松亂的前襟,生硬地推他的手。
甯王以為她不願在外面,幫她整理衣領,唇湊向她泛粉的腮,“跟本王回府,嗯?”
“不可能。”冬禾低着頭,雙手揪領子。
“去你的太傅府也行,或者……别苑,客棧,酒樓?”
“哪裡也不行,我要回府了,再見!”
“你敢拒絕本王?”在她撩開車簾之前,甯王将她拖了回來,扣住她雙臂,不可思議地盯着她,“這都多少次了,為什麼一點改變也沒有?你忘了你顫抖的樣子,明明你也很快樂,為什麼就不能抛開那些不愉快,把自己當成一個尋常的女人,打開自己,面對欲望?”
當時有多快樂,過後就有多折磨!這就是欲望的無底洞,冬禾不想聽他掰扯,“我沒有封閉自己,但我也不想對你打開。”
“那你想對誰?楊瑾?”甯王眯起雙眼,是他發怒的前兆。
她可不想把楊瑾拉下水,直挺挺道:“我要對他有那想法,何必等到結婚呢?和别人都沒關系,我就是不想和你在一起,被你玩弄,欺負,一點尊嚴都沒有。”
這回甯王困惑了,他不過就換了幾個姿勢,怎麼讓她沒尊嚴了?她還不知道他對待花魁佳麗用的什麼招子呢,那才叫新鮮刺激,他咳了一聲,去拉冬禾的手,“你年紀還小,這種事多試幾次就好,隻要你肯配合,我會好好對你,不再讓你難受……”
“别說了!”冬禾拂開他的手,煩躁地瞪着他,“我們之間,本就不該産生交集,之前是你強迫,我無力反抗隻好忍耐,現在,我不會再給你脅迫我的機會!”
“你以為你走得了麼?”甯王陡然變幻厲色,他那麼用心地哄她,對她好,她還是不識好歹!“來人啊!救命啊,非禮啊——”冬禾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他愣了一下,傾身捂她的嘴,“喊什麼?你想清白盡毀,讓人看笑話嗎?”
“是!我是沒有清白了,你不也一樣?你不是做好事的俠王嗎?不是一向拯救良家婦女嗎?不是不近美色賢名遠揚嗎?我就是要喊,讓外面的客人、同僚都睜大眼睛聽聽,他們尊敬愛戴的甯王殿下背地裡是什麼樣的禽獸,是如何對當朝的太傅強行穢亂之舉!我不要臉,你也别想要!”一連串地吼完,冬禾看着他的臉烏雲密布,眼中的火勢卻慢慢減弱,她譏諷地戳了戳他的肩,“這裡是京城,不是南昌,不是甯王你能為所欲為的地方,奉勸你一句,老天爺有眼睛,不是瞎子,人們也一樣,人心沒那麼好糊弄,壞事做多了面具也會變松。”說完,她掀開車簾跳了出去。
速度之快,力量之大,車廂兩旁的竹簾晃了好幾下,這架勢,徐淩也不敢吭聲,裡面太平靜了,平靜得令人心慌。
“徐淩,回府。”漫長的寂靜後,裡面傳出聲音,很低。
“是。”徐淩格外畢恭畢敬,心裡卻快抓狂了,王爺啊,你過的這是什麼沒人管,隻要您想,數不清的美女從甯王府排到永定門,您這是何必。
宣府,邊境重鎮。
月光籠罩着城樓炮台,城高三丈五尺,戍衛着北禦起點的安甯。恰此時,總兵府大堂燭光明滅,楊瑾在窗前收拾包袱,深墨色緞袍襯得他線條剛毅,打好解扣,拿起青霜劍。
“楊瑾,你不許走!”都指揮葉敬山走進來,奪過他的劍按在桌子上,旁邊是驿卒送來的一紙檄文。“你前腳離開,後腳就會有攪混水的讓你倒在關外。安化的水太深了,事關宗室、司禮監掌印、邊軍,稍有不慎天就變了,我們的陣地是宣府,沒有上頭的指派,不能貿然對安化用兵!”
“什麼水深水淺?無非是權衡利益,作壁上觀!”楊瑾不喜歡這些彎彎繞,一時無法維持禮數。葉敬山戍邊多年,久負戰名,平日對他頗為照顧,楊瑾自知失言,“葉将軍多保重,瑾去了。”
“你就那麼固執嗎?你和你父親,真的不太不一樣。”葉敬山靜靜出言。
楊瑾站住了,胸中有一團火在燒,卻無關熱血,隻有一腔憐憫,“這不是無關黎民百姓的政變,安化王煽動部下謀反,燒官府,釋刑囚,給靈州百姓帶來無數緻命的隐患。我是微不足道,以卵擊石,我隻能做到上不誤國恩,下不誤黎民!”
葉敬山被震動了,很久以後,回身道:“别走了,給你家裡去封家書吧。”
楊瑾感激地點了點頭,月光移向堂前,更白,更亮。
籽言出嫁後,冬禾閑了幾天,照常回文淵閣公幹。
朝野安定,各司有條不紊,兩廣爆發幾場當地人和鎮守太監屯田征稅的亂子,很快又鎮壓了。老實說,她并不看好皇上派内監鎮守地方的做法,但朱厚照從小被太監照顧,信任他們的能力,堅持這條國策,她也無可奈何,隻能盡力擦屁股。
時值六月,是北京一年中最酷熱的季節,日頭火辣,曬得宮道磚地滾燙如鐵闆,除了乾清宮,現今放冰塊消暑最多的地方就是文淵閣,冬禾将八名值閣太監叫到殿内納涼,讓他們天黑了再幹活。
戌時的磬響了三聲,冬禾仍趴在案上批文。王桂端了喝的過來,紫檀托盤下墊着一封木色信封,“大人,剛冰鎮好的桂圓山楂羹,您嘗嘗。”
掃到信封上烙的“宣府”二字,冬禾驚得眼睛直了,管不了山楂羹,急忙取下燈罩,将漆封放在焰尖上烤,待熔得差不多了,将裡面對折兩下的信掏了出來,快速打開。
果然是他!真的是他!她拼命眨巴眼睛,不讓自己落淚。
“安禅夢向白雲堆,化影西樓雪紛飛。
王母仙桃獻來客,反挽雲鬓淚下催。”
這是他們常玩的把戲,是一首藏頭詩,連在一起的涵義是……她阖上信件,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