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禾悄然攥拳,不!不可能!他們道不同、一個恨一個厭,根本沒有感情可言!她快步往外走,不想聽月染再說,也不想聽她的曲子。
經過刺客的事,冬禾寸步不離托齊,直接住到客房隔壁。
晚膳後,托齊見她似乎有心事,以為她在擔心談判生變,“不冬,你怎麼了?難道你怕我在議和時言而無信嗎?”
冬禾搖了搖頭,“怎麼會?認識你短短幾天,就像過了很多年的老朋友,讓我覺得很幸運。”
“我的琴明早才能拿回來,房裡還擺着一架,要不,我彈曲給你聽?”
“不,不用了,我有點累,明天見。”冬禾轉身回了房間。
自從瓦剌使團來京,六部一直在為和談事宜做準備,國宴設于禦花園,園景趣緻,占地開闊。
酉時末,宴開澄瑞軒,禦案右邊是朝臣,第一第二是冬禾、甯王,均是具服滿飾,風采奪目,左邊是以托齊、哈撒為首使者團,後妃坐在燈火稍微隐匿的後方。
一輪敬酒後,谷用擺手,八名舞姬退下,朱厚照說道:“諸位遠道而來,在京遊覽數日,想必對中土人情有了一番了解,雙方開戰必會禍及百姓,破壞彼此的家園,為一時的成敗付出巨大代價,實在是不值,不知兩位王子是否同朕一般看法?”
“哼,說得好聽,明皇難道不知,你們現在是我的手下敗将!”哈撒不屑地仰頭。
朱厚照龍目漸深,“朕說了,成敗是一時的。大明版圖廣闊,民豐物足,要長久對抗下去,對你們瓦剌也是沒有好處的。”這個哈撒如此傲慢無禮,不知道不冬受了他多少冷嘲熱諷,他很自責,也很心疼。
“明皇眼界過人,托齊佩服。”托齊行了個邦禮,顯露王族風範,“不過,談和也得講條件。我們的條件是,白銀一萬萬兩,牛羊馬匹各十萬隻,另外每年送上一千萬兩,扶持瓦剌。”
“太過分了!”衆臣竊竊私語,洛亦率先起身,朱厚照擺手平息,沉着道:“朕誠心議和,你的條件未免不合情理。”
“開天殺價,落地還錢,如果明皇覺得條件過高,我們還可以商量。”托齊示意兩名手下上前,兩人捧着一模一樣的寶匣,“這裡有兩個匣子,和書就在其中一個裡面,可是捧匣的兩個人,一個隻會說真話,一個隻會說謊話,明皇随意問其中一個人一個問題,注意,隻能是一個問題!若明皇能找出和書,托齊便願意修改合約條件。”
衆臣相觑,不明所以,朱厚照露了難色。
“這有何難?”冬禾離案起身,蛾眉上揚,你小子想玩猜謎是吧?
“太傅有何高見?”托齊綻放期待神色。
冬禾信心滿滿地走向其中一個捧匣人,問:“如果我問你和書在哪個匣子裡面,你對面的人如何回答你啊?然後請陛下打開與你的答案相反的匣子,和書就在裡面!”
甯王幾乎同時想到,最先露了笑聲,冬禾不經意掃到,很快移開目光。其餘反應快的大臣也頻頻點頭,不敢趕在皇帝之前開口,朱厚照俊眸放亮,“不錯!假設和書在左邊匣子裡,那麼我問左邊的那個人,他如果是謊話者,對面是真話者,謊話者就會告訴朕和書在右。如果他是真話者,對面是假話者,真話者也會告訴朕和書在右,那麼不管這個人是謊話者,還是真話者,他們說的跟事實都是相反的!”
“皇上英明——”群臣拊掌稱贊。
“好!托齊言而有信,從明天開始正式和談,兩國結為盟好!”
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冬禾與托齊相視而笑,绯袍玉帶束細腰,笑眸含春,腮染霞光,語驚動天下,甯王喉結滾了滾,蓦然垂了視線。
有些不該出現的念頭,隻能在層層袍服下掩飾。
哈撒黑眸微眯,坐回原處,挑釁道:“都說大明人才濟濟,可你們大明皇宮排練的樂曲庸俗不堪,真是煞風景啊。”
事情終于落了地,冬禾心情好的很,看向托齊,“素聞托齊王子才高八鬥,琴藝無雙,不如當衆來一首你最喜歡的《高山流水》,作為此次和談的紀念,怎麼樣?”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托齊欣然,“那托齊就獻醜了。”
樂伎停止奏樂,一名使者抱了琴上來,随着托齊揮手勾起一弦,絕美的音律如山澗清溪潺湲而出。開音低緩時,如清泉流淌,涓涓悅耳,氣勢高昂時,如飛瀑奔騰,化龍破空……
衆人沉浸地欣賞着,為妙曲而歡,為和平而樂,冬禾聽得十分享受,無視哈撒投來的敵視目光,就算他不服氣又怎樣?誰讓托齊是老大他是老六呢?甯王淡淡的目光滑到她側臉上,她偶爾看過去,想到月染那首《相思引》,臉色頓時變得不自然。
夢春華,成秋碧,今生隻餘相思絕,長生殿,憶空盟,究竟誰負了佛前算的那一卦……
美景當前,又喝了酒,有些想法不由自主,那日的傷感因何而來?她既認定甯王是敵人,是麻煩,那他傷不傷心關她什麼事?又何必管他是否對她真心在意?他們僅僅是有了肌膚之親,不是真正的夫妻,或者,她是不甘心清白就這樣被一個毫無感情的人毀了,就像與禽獸媾和,所以,她還是希望甯王能對她保留一絲人性吧。她有點迷茫,不知道這想法對不對。
舞姬們再次踩着點入場,飄逸的舞袖随聲徐轉,舞步交織,歌舞缭亂,将托齊圍了進去。
“嘣——”地一下,琴弦斷裂的聲音!尖銳、突兀,停在高山流水聲調最高的時刻,托齊身子一歪栽倒地上,刹那間,舞姬們花容失色,四散奔逃。
“大哥!”哈撒驚呼着沖上去,抱住托齊的身子,托齊雙眼瞪得渾圓,似乎不敢置信什麼,艱難地喘了幾下,卻無法開口,漸漸沒了氣息。
他面龐青紫,印堂發黑,俨然是中了劇毒,滿堂嘩然。
“有刺客,保護聖上!”巫大勇起身高喝,禁衛軍嘩啦啦地拔刀現身。
“保護瓦剌使者!”朱厚照愕然揮袖。
“怎麼會……”冬禾懵然起身,心髒幾乎懸空,“怎麼回事……不,托齊,托齊!”她正要奔上去查看,被哈撒喝止,“夠了!離我大哥遠一點!”
冬禾驚愕地看到,托齊的後背,插着一支飛镖。
朱厚照怔住,哈撒一雙桃花眼燒得通紅,“明皇!我王兄死在你們大明皇宮之内,你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否則,我們瓦剌就算玉石俱焚,也要出兵踏平你們,以洩心頭之恨!”說罷,他命人擡走托齊,叫上手下,揚長而去。
情形急轉直下,始料未及,冬禾與朱厚照對視一眼,茫然無措。少頃,甯王鎮定地起身,穩如泰山的氣勢令在場之人安靜下來,抱拳道:“皇上不要慌,當務之急是封鎖現場,查出托齊王子的死因,臣帶人去宮外看看,免得傳出什麼風聲。”
“好,那就有勞皇叔了。”朱厚照稍稍平靜。
谷用指揮禁軍,喚來提刑司、鎮撫司及刑部官員,準備對周圍的宮人、王公大臣一一排查。擺在場地中央的紫衫琴,弦斷難複,透露着幽寒詭異的氣息……
查了半宿,幾名尚書侍郎毫無頭緒,衆人最信賴的太傅大人倚靠在乾清宮的門框,神傷哀痛。
怎麼會這樣?托齊被人害死了?這麼好的人,說沒就沒了……
困惑、心痛、惶然……
漆黑的殿廊上,六角宮燈随風飄搖,昏黃的光影碎了一地,冬禾緩緩走向托齊留下的兩個寶匣,挨個打開,是合約書,兩個都有……目光猛震,淚水模糊了雙眼。
托齊啊,你想得太周到了!我們的友誼超越國度,有過深刻的共識,和平是我們的心願,可如今你走了,和平也要遠離我們了……
沒多久,巫大勇匆匆來報:“哈撒已經和駐紮城外的三千儀仗兵會合,老可汗很快也會得知此事,臣以為,我們得做好戰争準備了。”
朱厚照落寞地看了冬禾一眼,見冬禾低着頭,還沉浸悲痛,便道:“那就隻能先讓邊關将士死守,再加派兵援,必要的時候,朕親自……”
“不!這不可能!”冬禾突然擡頭。
“太傅,你說什麼?”
“國宴之上,禦花園内,禁軍、太監、宮女攏共上百人,那麼多雙眼睛盯着,兇手要當衆把飛镖甩到托齊身上,還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啊?這件事有蹊跷,要查,更要快!”冬禾敏銳地看了一圈,定格在洛亦身上,“洛老頭,你不是号稱大明包青天嗎?跟我走!”
朱厚照松了口氣,還好老師振作起來了,否則他兩頭憂心。
城南門外,瓦剌使館。
冬禾以為進入使館要費點功夫,沒想到看門的武士說哈撒有事出城了,被她和洛亦随便吓唬兩下就放了行。
臨時搭建的靈堂,白燭擺在四畔,幽幽熒熒,托齊躺在金箔鑲嵌的棺椁裡,那雙柔如春風的眼睛緊閉着,嘴角有一縷暗紅的血、外袍、中單上也有血迹。
望着托齊的臉,冬禾再次落淚,恨不能搖醒他,“托齊,你是那麼喜歡猜謎,可是這一次,你卻用你自己的性命來給我出題。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真兇,替你報仇雪恨!”
“節哀順變。”洛亦遞給她一方帕子,亦是動容。
冬禾擦幹眼淚,在托齊身上檢查。那根毒镖已經取走,洛亦扒下他的貼身血衣,反複查看,說托齊中的是一種名叫“芹花毒”的奇毒,是從十多種帶有天然劇毒的花草植物中提取,大多産自長江以南,殺手可能來自南方。
“托齊到中原不過三五日,哪有那麼遠的仇家?”冬禾覺得不靠譜,繼續在托齊身上摸索,脖子、手肘、到手掌,他的拇指,還套着她送的玉扳指……冷不防地,他左手無名指頭上一個泛紅的小傷孔映入她瞳孔,“你看,他的手指頭破了!”
洛亦不以為意,“嗐,這有什麼,這種小傷口人人都有啊。”
“奇……奇怪啊。”冬禾摸摸下巴,目光緊盯在傷孔上,若有所思。
“你說什麼?”
“我……”冬禾放下托齊的手,拉着洛亦手掌滑向他胸膛,兩人對視一眼,悚然一驚。
忽然,後面有一道灰影在靈堂的泥牆上閃動。
“誰?”
半柱香的時辰後,使館上方濃煙滾滾,鮮紅火光點燃了夜空。戍守在外的瓦剌儀仗兵唧唧呱啦地求救,有的提桶澆水,有的狂奔不見蹤影,狼奔豸突,亂作一團。使館後門,兩道暗影彼此眼神示意,匆匆閃過。
天光欲曉,乾清宮燈火未熄。
齊既明奔到殿中,朱厚照困倦的臉十分疑惑,谷用看到他的樣子深深吸了口氣,他衣服上散落着黑色、黃色的煙燼,整個人在發抖,道:“禀、禀皇上,瓦剌使館着火了,臣聽那裡的武士說,起火之前……太傅和洛大人在裡面。”說完,他閉上眼睛。
“你說什麼?”朱厚照瞠目拍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