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防營官兵、瓦剌儀仗兵撲滅了大火,使館付之一炬,斷壁殘垣裡擡出一具男屍,面目全非,衣物盡毀,拇指上挂着一枚玉扳指。天亮時分,兩輛馬車前後進入十字街,一男一女兩道身影如疾鷹掠入胡同深處,刹那間停步對望,互相抱拳。
“大王子已死,放眼漠西你已無對手,未來瓦剌可汗的位置非你莫屬了。”隔着錦簾,男人沉緩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
“哈哈哈……”哈撒克制不住的笑聲蕩出空巷,“那得多虧甯王的好計策,不論是守軍分布圖,還是毒害我大哥的法子,都是深謀過人,算無遺策,我哈撒從沒佩服過人,卻隻佩服你!”
葉子“咳”了一聲,道:“六王子心願得償,可别忘了和我家主子的約定。”
“那是當然!”哈撒斂容正色,“那麼等甯王大權在握,也别忘了答應我的事情。”
葉子微笑以示達成默契,甯王以随意的語氣問:“昨夜使館起火是怎麼回事?”這個哈撒可真夠狠的,害死親大哥還不夠,居然還毀屍滅迹,狠辣程度連他都自歎弗如。
“也許是天意?我半夜到城外點兵,讓他們給我父王飛鴿傳書,回來就聽說着火了。對了,綽木說他看到你們的太傅和一個大臣在起火前溜進靈堂,不知是祭拜還是查案,但願他們被燒成灰了,哼!”
對面的簾幕後方突然寂靜,靜得呼吸聲也無。
風吹柳落,葉雨無聲,日夜交接的絲絲涼氣萦繞在車裡車外。
葉子暗自一驚,面上卻看不出什麼變化,黑紗面罩将她的冷漠裝點得極為完美,她略顯緊張看了一眼車簾,“王子,一旦太傅有個閃失,皇上不會善罷甘休,恐怕會妨礙我們的計劃。天就要亮了,王子還是出城等待消息吧。”
連江山都要換人坐了,死了個太傅能怎麼樣?哈撒抽了下嘴角,漠然離去。
“派人盯着皇宮,馬上就有好戲看了。”良久,甯王語聲清淡如風過無痕。
“是。”葉子遲疑地應聲,刻意忽略主子聲線裡的異常。
恰此時,洛亦回府休息,冬禾中午回到太傅府,便看到齊既明帶着禁軍四處找人。見她活着回來,雖然灰頭土臉,衣角燒爛了,齊既明仍然大喜過望,立刻遣人回宮向陛下報平安。
“太傅大人,您去哪裡了,讓卑職好找啊!”齊既明身上的甲胄都被汗水浸透了。
冬禾抹了一把臉上的煙痕,捂着胸口咳嗽不止,“差點被燒死,還好跑得快。”伸了個懶腰,她示意齊既明附耳,“我太累了,想去洗個澡,睡個覺,其他的事……等我醒了再說吧!”
“诶……”齊既明以為她有什麼機密,對着那抹蹦跳着離開的俏麗身影直搖頭。
“太傅的風格總是讓人摸不着頭腦,不過,她在關鍵時刻從不讓人失望。齊總管,您說呢?”潘秀笑說道,也是一副累了大半夜的疲倦。
“太傅聰明絕頂,才不外現,非常人能窺見。”齊既明慨歎,深以為然。
冬禾睡醒時,外面已被夜色籠罩,齊既明來敲門,“太傅大人,前線出事了,皇上請您過去!”
也許是意料之中,冬禾沒有太驚訝,隻是在黑暗中有些透不過氣,閉着眼停頓片刻,穿上官服打開房門。跨出門時,她趔趄了一下,齊既明扶了一把,冬禾搖搖頭推他的手,所謂“出事了”,就是一條條人命堆積起來的戰報,這時候,她還能依靠誰呢?迎着月光,她拿起系在腰帶上的白玉半壁虎符,溫玉暖着指尖,然而這點溫度卻無法傳至心尖。
托齊之死迅速傳遍瓦剌,舉國哀恸,可汗勃然大怒,冊立哈撒為繼承人,出兵五十萬對明作戰!
“啟禀皇上,載州失守!”
“啟禀皇上,容甯道守不住了!”
“皇上,紫荊關快頂不住了……”
戰報雪片似的飛往太和殿,群臣惶恐,妃嫔驚亂,朱厚照“嘭!”地摔了奏本奔下禦階,被大臣們鬧哄哄堵在門口,生怕朱厚照如英宗皇帝那般動了禦駕親征的心思,洛亦沖出來跪求:“皇上,正所謂哀兵必勝,這次瓦剌恐怕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決心,一旦紫荊關被破,不到十日他們就會攻到城下,臣懇請皇上遷都,以免損傷皇上龍體啊!”
“臣也有同感!家不能無主,國不能無君,要是瓦剌真的打進京城,社稷必亂啊!”
又一批老臣跪了下來,誰也承擔不起皇帝再次被辱,成為千古罪臣的風險。
“朕不是宋高宗!不會做那縮頭烏龜、亡國之君!諸位愛卿啊,國家有難,倘若連朕也一走了之,朕何以面對京城無辜百姓,何以面對天下臣民?”朱厚照顫聲,重重握上丹陛下的銅獸鼎首,絕境中激發勇氣,上一次還是在武舉人賽場上,隔着人群,他深深望向倚在門口的冬禾,“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要是朕不能拯救百姓于水火,朕還有何面目面對大明的列祖列宗?”
“說得好!”冬禾猛然回頭,眸燃剛烈,朱正果然沒讓她失望,“京城就是我們的家,扔了家,我們還能去哪?要打,就要緊牙關去打,有皇上在,那我們就是有一分的機會也能赢,如果皇上都扔下大家走了,那就半分機會也沒有!”
“可是皇上龍體……”縱然群臣被點燃熱情,仍有人為陛下惴惴。
“我們有個好皇帝,他不會怕,不會退縮。”冬禾走向朱厚照,一步步,嚴肅無悔,走到階下,“咚”地膝蓋觸地,“必要的時候,我這個太傅可以向大家保證,要死,我姚冬禾一定會死在皇帝前面!”
朱厚照垂視着她,淚意浮動,心痛如錐,不冬老師啊,我何幸,能夠讓你為我付出到這個地步?
冬禾仰視着他的瑩亮黑眸,心潮起伏,淚光搖曳,透過這雙眸子,她看到了一個人的影子,那個蒼老偉岸的影子,值得她奉獻一切甚至生命。
見此情狀,群臣毅然跪地,誓死護主共存亡。
然而打仗得有人挂帥,巫大勇年邁且有傷病,多數人力薦甯王,以甯王智退瓦剌的謀略、在大甯打下的威望,想必能夠所向披靡。朱厚照正想應允,卻不得不考慮冬禾的意見,“那太傅以為如何?”
“臣……”冬禾歎了口氣,“沒意見。”事已至此,隻能死馬當活馬醫,甯王再有異心,也是太祖皇帝的子孫,守土抗戰,他義不容辭,戰事火燒眉毛,她沒時間權衡,也沒得人選。
兵部的人在殿内商議戰況、調度兵馬,冬禾腳步沉重地走向殿門,站在風口,任憑涼氣貫穿身子。邊境正在發生慘烈的厮殺,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官民生死不明,她望着夜空,紅衣哀豔,淚水漣漣,從下巴滴落。
托齊啊,大明與瓦剌終是走到這個局面,這不是你想見到的,對嗎?
翌日,甯王領了旨意親率藩兵前往紫荊關,在萬仞山下的官座嶺與瓦剌軍狹遇,激戰兩個日夜,藩兵雖然沒能擊退瓦剌,瓦剌雖占着山勢之優,一時也不能前進一步,雙方僵持住了。當夜,趁着夜色掩護,甯王在軍中與參将商議一番後,隻帶着徐淩沿小路上山闖入瓦剌後營,與老可汗來了個碰面。驟然見到害死托齊的敵國王爺,老可汗怒不可遏,差點抽出寶刀砍人,但看着甯王單槍匹馬,淡定不懼,加上昔年談判的交情,盛怒之下不免生出一絲敬意。
聞聽甯王夜半闖帳,哈撒率一支貼身衛隊趕來,對徐淩抽出半截佩劍,被老可汗喊住。“哈撒,不要意氣用事,我倒想聽聽這位甯王能拿出什麼理由,讓本汗咽下仇恨,不對他們大明動手。”
甯王微微一笑,與可汗對面而坐,保持着一貫的風度,娓娓相述……
八月初三,瓦剌後撤五十裡,哈撒再次入京,為了談判公平,老可汗派出漠西最德高望重的老太師随行。停戰消息傳回京城,臣民甚歡,夾道歡迎為他們帶回和平的使者,甯王與哈撒并駕而行,銀凱威武,氣勢磅礴,仿佛随着他的擡手揮手,大明江山随之安穩。
與上次甯王得勝還朝相比,這回的甯王帶給百姓的感覺有些不同,隻是那種不同誰也不敢明說。那是天子也無法比拟的氣度,傲睨一切,意氣風發!
臣工們也是一樣,托齊之死的陰霾籠罩不散,連議和的興奮勁兒也沒有了。大殿上,哈撒當衆提出兩個議和前提,一,大明交出謀害托齊的兇手,二,瓦剌上下不滿正德皇帝治國無方,三日之内更換國主!
此言一出,朝野震驚,紛紛表示荒唐、不可為之!很快,三日之期的說法不胫而走,傳至民間,百姓反應卻是微妙,似乎瓦剌提出的正是他們心裡想的,既然皇帝無法退兵,那就換個能打會打的。
“皇上,哈撒王子氣焰嚣張目中無人,根本不是誠心議和,不能答應他們的條件!”
“巫尚書所言極是,這種議和條件聞所未聞,一旦答應,陛下天威何在?”
“可若是不答應,戰争是無可避免了,要戰,就得需要百姓的支持。現在宮外流言四起,對皇上聲譽極是不利,有甚者要皇上遜位于賢能免于戰火,臣惶恐……”
朱厚照不語,甯王亦是沉默,一副對局面無可奈何的低落,官員們争相進言半天,最後一緻把目光投向站在首位的冬禾,太傅大人安靜得出奇。
恢弘開闊的太和殿一下子沒人說話,讓人心裡發憷。好久好久,仿佛殿裡隻剩下兩個人,冬禾擡頭看向甯王,“王爺你的看法是?”
甯王突然被問,表情有瞬間的不穩,眨了兩下眸,朝朱厚照拱手,“嚴尚書的擔憂不無道理,瓦剌兵強,一時無法擊潰他們,事關社稷存亡,臣以為,此事還是從長計議。”
朱厚照不曾舒展的眉皺得更深了,捏緊了禦座把手,看着甯王的眼神,情緒不明。
離開太和殿,群臣三三兩兩地邊走邊議論,冬禾落在最後。至午門前,群臣從東側門出宮,藩王宗室走西側門,天色陰重,朱砂紅牆體巍峨,卻似被大雨沖刷過,黯淡無華,冬禾平日走東門,今日走西門,甯王不意外她的緊跟,慢下腳步,“有事?”
門洞内冷風穿行,甯王一襲金衣竟成為陰沉背景中一抹亮色,冬禾微笑着說:“聽說王爺孤身夜闖瓦剌大帳,居然能全身而退,毫發無損,您可真是天縱奇才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任何成功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甯王冷冷轉頭。
“包括名聲和尊嚴?”
“太傅的話太深奧,本王聽不懂!”甯王揮了下袖子,轉身欲走。
“那我就說得明白一點,哈撒不是傻子,現在我們敗了,換下任他宰割的當今明皇對他有什麼好處?除非,換一位皇帝能給他更大的好處,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冬禾扯住甯王的衣袖,盯着他,略略激動。
大殿上,她想明白了,瓦剌之所以連連速勝、逼大明走到主動求和這一步,恐怕少不了大明自己人推波助瀾!四個月前,他們擊退鞑靼,甯王遷延回朝一個多月,派出大量探子四處掃除餘孽,同時與多地守将打成一片,隻有他,對北疆地勢、守軍分布了如指掌。而瓦剌深知大明有百萬之師,隻是短時間無法彙集一處,所以他們不會幻想一舉侵吞大明,隻是想撈點掌控之内的利益,那麼能給予他們這個利益的,絕對不會是當今聖上。
放眼宗室,興王安分守己,大多數王爺實力平平,那麼趁機上位的人是誰,可想而知。
具體甯王的做法她還沒想清楚,也沒弄明白他到底參與哪些,但覺得能改變這個局勢的人隻有他。
看着落在袖面上的纖手,甯王平靜無瀾的褐眸終于有了一絲情愫的波動,他聽得出她的懷疑,卻不生氣,如果她想不到這些,就不是他認識的不冬了。他笑了笑,趣意盎然,亦有幾分狂妄,“民心所向,那就看百姓向着誰了。”
果然如此!冬禾心髒一震,手也變得軟滑無力,有意無意地,從甯王的衣袖滑向他的手腕,“甯王,不要一錯再錯,交出殘害托齊的兇手,給兩國和平一個希望,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她不知道她在甯王心中分量有幾分,但隻要能解決眼下這個難題,她願意豁出臉皮來求。如果這件事鬧到不可收拾,她和甯王都不會是赢家。
硬的不行來軟的?甯王諷刺一笑,“太傅大人有這個閑工夫,不如去勸勸你的好學生,如果沒有能力坐穩江山,就趁早按瓦剌的要求去做,主動求去,總比被人喊着遜位要體面得多。”他甩開她的手,以她剛好站穩的力道,“本王還有事,恕不奉陪了!”
甯王似乎有意逃避她的追問,走得飛快,迅速上了馬車。
“大甯不甯,壯志難酬,倘若甯獻王在世,不知他老人家會如何評價他後世子孫的所作所為?”冬禾追到午門外,對着快速駛離的馬車大喊。
原本,她還寄希望于甯王對她保留一絲人性,現在看來,她太天真。
回王府的路上,有人攔車于馬前,“甯王殿下,我家主人邀您到茶樓一叙。”
恭敬低沉的嗓音從簾外傳來,甯王本不想去見哈撒,但天氣不好,茶館生意慘淡,來往的人不多,于是換了常服,從後門上了二樓。
哈撒學着漢人的泡茶工序,置茶、倒水、沖泡,心腹大患一解決,曾經讨厭做的事也變得有趣起來。甯王無視他的附庸風雅往窗外看,哈撒斟滿了一小紫砂杯,“來,嘗嘗如何,事情進展順利,甯王怎麼愁眉不展的?難道計劃出了什麼差錯?”
甯王接過來抿了一小口,微微皺眉,“沒有差錯,隻是大白天的,你我公然相見有些不妥,有什麼事就說吧。”他從沒喝過這麼難喝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