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明皇已經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退位是遲早的,有什麼不妥?甯王也太謹慎了吧。”
“哪裡?論謹慎,還是王子謀劃周全,一把火燒得托齊屍骨無存,讓此案徹底成為懸案。”論歹毒,這個哈撒還真是無出其右。
“哈哈,這火不是我放的啊,隻能說是天助你我。”
“什麼?火不是你的人放的?”甯王褐眸一縮,面色變得凝重。
“甯王這是怎麼了?”哈撒對自己的茶很滿意,攥着茶杯悠然品嘗,“不管是誰放的,總之是幫了我們,隻可惜沒燒死那個該死的太傅,不然本王子會更感激這個人。”
甯王的臉膛更暗沉了,不止為哈撒的這句話,上次不冬說有人在西郊刺殺托齊,他派人去查,毫無線索,難道是神秘人放的火?這是什麼深仇大恨,連托齊死了也不放過?太奇怪、太匪夷所思了!“如果此人針對的不是托齊,而是太傅,或是太傅發現了什麼秘密,有人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他喃喃自語。
哈撒看不透甯王的糾結,以為他擔心有人壞事,“事情到了這一步,不成功便成仁,任何可能阻撓我們計劃的人都要死,相信甯王和我一樣,都是隻問結果不問過程的人。”他果決地看着甯王,眼中躍躍欲試,殺機分明。
甯王有片刻的走神,思路有點亂,淡淡地“嗯”了一聲。
此時的他并不知道,他的這一晃神,未來要用多大的代價來換取。
離開皇宮,冬禾沒有回太傅府,于子雅替潘秀來接她,預料她情緒不好,沒想到這麼不好。馬車上,他忍不住讓出肩膀,拍了兩下示意她,冬禾看着他澄澈不染塵垢、神似楊瑾的眼睛,遲疑了一下,歪着頭癱靠上去。她好累,從來沒有這麼累,内憂與外患兩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了。
至暗消極的時刻,隻有來到維摩庵,才能獲得短暫的休憩和安甯。
姚錦年站在花圃旁,正在修剪一支幹枯粉白的茶花,冬禾從身後抱住她撒嬌,“娘……我不想做太傅大人了,錢不多,麻煩倒多,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姚錦年拍拍她的手,笑容娴婉,“既然先帝把重任交給你,他就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隻要戒浮戒躁,靜心思量,就一定會想出解決難題的辦法。”
“嗯,最好的辦法就是像皇帝老伯那樣,騙一個人做高官,把問題丢給他,自己躲清靜去了。”
“你啊,淨說孩子氣的話。”姚錦年轉身,才發現冬禾的精神很差,她咽下鞭策的話,從花盆裡擇下一粒幼小的花苞,“不冬,你知道這朵花是什麼樣子嗎?”
“還沒開我怎麼知道?”
“這就是了,你的對手跟你一樣,在沒開花之前,他也不知道這朵花是什麼樣子。”姚錦年散發着令人清醒的禅意。
可是,甯王怎麼知道花什麼時候開呢?冬禾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智謀上像個笨蛋,隻是和甯王一比,她心就沒底了。她自信邪不壓正,但戰場上靠的是實力的較量,如果這次不能破局,她将再無翻身的機會,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晚上,姚錦年熬了冬禾喜歡的紅豆粥,冬禾喝了幾口就撂下了,神思恍惚,面色僵白。“胃口不好?來,我給你看看脈象。”姚錦年拉起她的手腕搭了上去,号了半天,面露驚詫,“冬兒,你沒吃錯藥吧?你用過麝香?”她判斷,冬禾不是口服,而是沐浴時外用,還是熏了多次的。
冬禾的臉更白了,飛快抽回手腕,丢下一句,“我去後院看看。”
不冬有事瞞着她,這個念頭讓姚錦年柔美的臉變得沉肅不安。
一座竹木小屋,用紅釉石砌的外牆,兩扇窗被不合季節的深褐色棉布簾遮住,房中刺鼻的血腥味和濃重的藥味便跑不出去,即便用艾草堆熏着,也是令人作嘔目眩。繞過檀木屏風,冬禾來到浴桶前,望着沉睡在藥湯中印堂發紫、呼吸衰弱的人,一聲沉重不可抑的歎息長長洩出,哎!外面要天下大亂了,你究竟會不會醒呢……
娘出身江南,外祖父家世代行醫,便學着識百草,通藥理,接下來,就看天意了。
禦花園,萬春亭。
晌午時分,入了秋,陽光稀薄,雲絮如絲,秋風穿梭在湖水軒榭、重重殿宇之間。風動樹梢,片片黃葉飄落,雕飾華美的亭閣飛檐懸着一串銅鈴,随着風,打出“叮鈴……叮鈴……”的清脆聲,既顯示出皇家的莊嚴,又染了一抹秋景的蕭瑟。
侍衛和太監被遣到映月湖對面,亭中僅有兩人,甯王王袍隆重,金裝玉砌,朱厚照衮服威嚴,龍冕華麗。臣立于君前,不得挺胸、平視,此刻甯王挺腰負手,目視亭外,僭越之态顯露無疑。
朱厚照坐着飲茶,面定心不定,“瓦剌要求朕三日之内退位讓賢,這已經是第二日了,皇叔可想到什麼退敵良策?”
甯王輕輕哼氣,朱厚照一清早宣他入宮,兩個時辰後他姗姗來遲,是沒必要再裝恭敬了,“皇上的話真讓人費解,要能打赢早就派人打了。為今之計,難道不應該是在宗室中推選一位順應民心的新帝,改天換地,重整河山麼?”
“這麼說,皇叔心中已經有了人選了?”朱厚照冷笑,被欺騙、被算計的怒火壓了又壓。
“天降大任,能者居之,官員百姓認定誰是新主,誰能幫他們解決外患,誰就可以坐上皇位。”甯王随意踱了兩步,唇角的陰笑若有若無,“如果你的退位能夠化解幹戈,拯救百姓于水火,皇上你說,還有比這個更好的退敵之策麼?”
朱厚照算到了甯王的陰謀,也算到了他的不敬,但真的被臣子當頭取笑,天子之怒仍燒得他面目劇變,“一派胡言!”他霍地站起,“甯王,朕可以明白告訴你,如果退位能換取天下和平,朕絕對舍而不惜,但是如果有人見風使舵圖謀不軌,朕是絕對不會交出皇位,陷百姓于萬劫不複之地!”
兩身金袍倨傲相對,黑眸與褐眸如冰如火,視線膠着。
除了憤怒,朱厚照多出一絲傷情,還以為,這世上除了不冬和應墨林,他還存有一縷親情,沒想到從頭到尾都是甯王設的騙局,他甚至比四王、安化王還要可惡,他真是懊悔,父皇,是我沒聽您的話,錯信了奸臣!
相視須臾,甯王垂眸淺笑,頗有嘲弄,“皇上很有堅持,不再是當年那個治河失敗便逃之夭夭的懦弱少年了。隻可惜……國難當前,大敵壓境,軍心不可逆,民心不可違,現在天下民心歸向于本王,恐怕天意難違呀!”
“你——”朱厚照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拂袖轉身,“朕是天子,受命于天,天命就是朕的命!民心,不過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朕相信早晚能撥開雲霧見青天。”
“這麼說,你是堅持不肯退位了?”甯王目光陡然一冷。
“既是天命,朕便聽天由命!”
“好啊,你要聽天由命,本王卻絕對不會坐以待斃。如果兩日後你還沒有決斷,那麼瓦剌大軍就會長驅直入,本王駐在關外的藩兵也會得知皇上貪戀皇位,置他們的性命于不顧,到時候逼得他們以下犯上,那皇上的處境可就相當不樂觀了。”甯王靠近他,威脅的氣息在他耳畔蔓延。
良久,朱厚照定了定神,扯出心房最柔軟也是最堅韌的一部分,“不錯,皇叔名滿天下,功勳卓著,赢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和肯定,文武官員也有不少傾向于你,與你相比,朕的确勝算不大。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看他突然恢複從容,甯王倍感煩心。
“朕就算失去了天下所有人,不冬老師也會站在朕這邊,朕相信,她有能力解決一切的困難!”
甯王面色微變,背負身後的袖口裡卻攥緊拳頭,有道是敵人想傷你皮毛,你卻被敵人傷了肺腑,是沒有比這個更讓人堵心的了。可恨的是,他得承認朱厚照說的是對的,面對不冬,他總是屢戰屢敗,即便赢過,也是赢得龌龊,赢得見不得光,愣了半晌,他無話可說,漠然告退。
盯着甯王離開的背影,朱厚照下颌微揚,眉峰殺氣隐現。
弓箭手就在四周,如果剛剛拿下甯王,瓦剌這場陰謀就成了死局,所以,他必須忍耐。
從維摩庵回太傅府,一路上都是老百姓的議論,明裡暗裡都是對正德的不滿,對甯王的擁戴。
冬禾将自己關在書房裡思考案情,潘秀送來的飯菜熱了又熱,大人就是不肯動一下,這麼下去,大人的身子怎麼受得了?可是冬禾不讓她打擾,她也隻能靜靜陪在一旁。
想了一天一夜,冬禾拿着托齊的血衣去了皇宮,來到澄瑞軒,叫來洛亦,仔細回想當時情形。
傳來舞姬問話,都說王子彈奏至高山流水音調最高處,她們和着琴聲将他圍住,那麼就是說,如果飛镖打向托齊,舞姬應該先他受傷才對。
另外,有一名舞姬提及,托齊倒地的姿勢有點奇怪,他右手捂着左手,冬禾托腮沉思,幽幽地問:“洛老頭,記得我們在托齊左手指頭上發現的小傷口嗎?”
“記得,但我不是說了,這種小傷口,割傷,劃傷,碰傷,哪裡都可能有啊。”
“但你會在彈琴時,突然捂着這種小傷嗎?”冬禾凝眸反問。
“這……”洛亦答不上來了。暗忖半晌,他靈光乍現,“太傅,你是說……”
“噓!”冬禾用食指觸唇,目光移向不遠處的紫衫琴,因刺目陽光而眯起,“先别高興太早,案情是有了突破,但不知道瓦剌會不會認下這個交代,但願老可汗是個是非分明的聰明人。這樣,先給他們的老太師去一封信吧。”
“哎!”洛亦聽明白了,扶着冬禾站起,“太傅大人,您不能再勞累了,這裡交給我,你就回府休息吧。”想想太傅,也不過是他子女輩的年紀,卻要承受攘外安内的重擔,不眠不休,怎能不讓人心疼?
這晚,冬禾在府裡用了一頓完整的晚膳,剛吹燈準備就寝,似乎頭頂傳來腳踩磚瓦的響聲,極輕、極微。
她沒有燃燈,摸黑尋摸到架子上的短劍,悄悄打開房門。突然,數道黑影從天而降……
夜裡,甯王府的書房依然燈火明黃。甯王坐在案前清點藩兵的給養、與京軍勢力對比,不知不覺趴在案上睡着了,直到外面突起大風,一盞吊在廊前的珠絡燈籠墜地,驚醒了他。
外面響起紛沓腳步聲,葉子同徐淩一道闖了進來,兩人臉色白得像鬼,“王爺,出事了,盯着太傅府的人來報,說看到十幾名頂尖殺手在晚間時候潛入太傅府四周,他們來勢洶洶,太傅怕是兇多吉少……”
“什麼?”甯王瞬間一躍而起,沖到二人跟前,“誰?誰幹的?”
“看他們的衣着,像是漠西來的異族打扮……這會兒,他們估計是對太傅……”巨大的壓迫壓得葉子不敢擡眸,掙紮着把話講完。
是哈撒!甯王霎時想起那句“任何阻撓我們計劃的人都要死……”壞了,他大意了!
宵禁時刻,街上幾乎沒人,一連串的“嘚嘚”馬蹄聲急促又清晰,濕哒哒的汗水順着他額前的兩绺鬓發流落到衣領,浸透了後背衣衫。
而此時,太傅府後堂刀光劍影,戰成一團,攏共十二名大漠殺手将院子裡的四人團團圍住。
于子雅在維摩庵,隻剩下冬禾、潘秀,還有不明身份的兩個黑衣人來幫她們。隻是一眨眼,四名殺手刀鋒齊出,潘秀立刻将不冬拉到身後,一擡腿,将最前的刺客踢遠,另外六名刺客向黑衣人突襲,剩下的兩個高手專門對付冬禾,其中一人是首領,皮膚黝黑,一襲紫褐色燙金袍,眉宇殺氣滾滾,一番眼花缭亂的對攻,各自打成三個陣營。刀刃氣息從四畔襲來,異族招式讓人無力接招,潘秀眼睜睜看着冬禾步步被打退卻分身乏術。
兩名黑衣人最先敗下陣,又分出兩個刺客襲向冬禾,冬禾且戰且退時,兩人趁機從背後舉劍,眼見她躲閃不及就要中招……“大人,小心——”潘秀大喊,吓得心髒停跳了半拍。忽然“咻”地劃過一道破空響,接着“呯呯——”兩道刺耳聲,不知是何物打到劍刃,力道不可估量,震得刺客身形不穩,原地踉跄了一下。
“誰?”刺客舉眸四望,隻見一道銀白魅影劃破漆黑,發帶淩亂,殺氣逼人。
好險!冬禾趁機緩了口氣,還沒看清解圍的人是誰,隻是一個停頓,紫袍人向三名手下使了個眼色,三人同時舉劍,迫得冬禾不得不縱身彈躍到附近的樹幹上,淩空對戰,樹葉亂飛,紫袍人黑眸緊眯,身體高高拔起,倒懸于對面的樹幹,瞅準時機,一支漆金冷箭從腕扣射出——
“不要——”潘秀撕心裂肺地驚呼,手臂被劃了一下。
極大的沖擊力劃過枝葉,冬禾預感到劇痛的襲來,然而,腰腹被人抱住,一聲悶哼響自身後。
一支箭镞,刺穿了甯王的身體,穿心的疼令他面龐發緊,俊秀的五官疼得奇形怪狀,唇瓣微張,卻說不出半個字。
冬禾回頭去看,全身僵硬,心髒發麻,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