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難道意味着他是一個懦夫,一個弱小的人,一個不敢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的逃兵嗎?
他眼中落下了淚,在昨日的夜晚與今日的白天裡,他已經哭了兩次。
不管羅裡與西波爾萊女巫是如何看待他的——不管他們将溫特沃斯看成一個冷血無情的人,還是一個堅定不移的人——這些,都與溫特沃斯不相幹。
這些想法,全不能左右溫特沃斯的意志。
他不認為,自己冷漠地抛下林客,對山谷裡的哭聲充耳不聞,是一件多麼值得驕傲,多麼能夠展現他強大的品格的事。
不,他從沒有這樣想過。
他隻是不想害怕,也不願意後悔,以至于痛苦對他來說,是一件值得享受的美事。
他有什麼好怕的呢?
在荒山上,他在找尋凱特的途中,他心裡無數次祈禱,希望凱特不要死。
因為凱特是戰争英雄,因為他正值壯年,他住在溫室裡,有着體面的工作與可觀的收入,他有退路,他不應該死。
可溫特沃斯是什麼?
是流浪者,是孤兒,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是不值得來、不值得去,天地間的一抹遊魂。
他就是要摔得粉身碎骨的。他随時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如果有人以為,這是溫特沃斯為自己留的退路,是什麼“爛命一條”的氣話,是“大不了就是一死”的豪言壯語,那就大錯特錯、錯得離譜了!
這甚至不是他對生命的輕視,不是他對腐爛的道德與意義的反擊與抵抗。
這是……這是……
這是他渴望的、希望的、懇求的、不斷追尋的勇敢,是僅對他個人而言的英雄主義,是握緊了拳頭,又硬生生把自己骨頭撚碎的快樂。
他不想在痛苦面前下跪,他不想親吻命運的袍腳,不想流下悔不當初的淚水,不想像個醉漢,在嘴裡嘟囔着說一些“早知如此”的話。
不,他絕不這樣做!
他無父無母,從小長到大,全靠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運氣。
在他的身邊,有很多荒原的人,他們曾經出賣自己的一切,竭盡全力地想在溫室裡有一個家。
他無意于此——
他就是要失去,他就是要再也得不到,就是要一無所有,就是要一往無前地向前走,走到盡頭——大步流星地走到盡頭!
痛苦啊!請讓我盡情地擁抱你!
沒有得到的,就讓我永遠失去它;沒有滿意的結局,就讓它定格于悲傷;沒有退路,就讓我跳下懸崖!
難道我是一個孤兒,就要對家庭産生渴望嗎?難道我從沒有得到過關愛,我就要對别人都有的愛,無限執着嗎?難道我被生活逼迫之後,隻能窩囊地死去嗎?難道我就此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不敢再直面真實的痛苦與死亡了嗎?難道我隻配被評價一句“命苦”——我這個人,這條命,這人生短短百年的光陰,就要被永遠地困在幻覺一般的爐火、毛衣與可口的飯菜之中嗎?
這樣的人,隻會是林客,不會是溫特沃斯。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了!這錯不了,這絕不會錯的!
他的決心下得很大,話也說得滿,仿佛全天下沒有人能比溫特沃斯更英勇,更能跳出過去與後悔的牢籠了。
可是——
他扪心自問。
他現在渾身冰冷,難受地流着淚,蜷縮在公交車的破舊塑料椅子裡的樣子,哪裡有一丁點英雄的模樣?這和他夢想中的果決,有哪個地方沾得上邊?
他剛剛嘲笑林客,是在嘲笑林客的脆弱。
他嘲笑自己,是在嘲笑自己的無能——他差一點,就要做不到了。
命運多想讓他回頭啊——一個嶄新的、可能與現狀完全不同的、他不用失去林客的命運!
他“應該”回到托斯卡納的那座小房子裡,“應該”去擁抱無措的林客的!
世界上,從來隻有逃避痛苦這一條路。
不管是身體上的痛苦,還是精神上的痛苦,它們的起源,都是在乎。
在乎自己的生命,在乎自己的感情,人最在乎自己。
在遭受痛苦之後回歸家庭、尋醫問藥,寫在教義裡的“贖罪”與“放下”,它們要達成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傷口愈合。
所以要麼不在乎痛苦,要麼想盡辦法治愈每一個傷口。
可是,隻聽過千日做賊,沒聽過千日防賊的。痛苦的種類遠遠多于治療的工具。
溫特沃斯完全可以選擇不在乎。
他和其他選擇了放下和不在乎的人不同,這些人說着放下了實際卻放不下,說着不在乎又在乎得要死。
他選擇了在乎、選擇不放下,然後痛苦。
溫特沃斯覺得自己有病,病得不輕,病入膏肓,說不定哪天,他就要把自己折磨得一命嗚呼了。
但是他抹了把臉,又認真地擦幹淨了自己臉上的淚痕,然後平靜地下了車。
時隔三個月,他再次來到了幸福中,來到了太陽妙妙屋咖啡館。
門前的保安見到溫特沃斯的時候,愣了愣神。
這一回,他什麼也沒問,就給溫特沃斯開門了。
有一名自稱是凱特委托的律師,給溫特沃斯發了一條短信,請溫特沃斯來和他談一談凱特的遺囑。
溫特沃斯不明所以,但是仍然決定,來見這位律師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