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時隊那種帥而不自知的比較接地氣,算了,......帥成那樣就夠脫離人間煙火氣了,窦喬咋誇來着——人闆正,不管在哪兒,都站的倍兒直,五官更不用說,側臉刷上墨往桑皮紙上一拍就能上拍賣會的程度。
林晦更離譜,他剛發現那會兒醫院裡給他拍個傷情照,這小子磨磨唧唧的,好嘛,偷摸背着光源欠欠腰,感情把一身烏黑青紫當點綴了,他剛再仔細一看好家夥,連胳膊都得配合凹造型,前側手正向前發力撐在病床邊,另一隻沒什麼傷的胳膊他以為是沒傷才放後面,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放後面借力顯肌肉線條呢,丫的真把他話聽進耳朵裡,當寫真拍了。
正扒拉領口的林晦動作一頓,偏頭問向打着哈氣的黎傑:“那姑娘沒事吧?”
“昂,沒事,不是我說,你真得好好謝謝人家,人沒啥事,就爬樓的時候,高跟鞋踩費一隻,身上蹭了點灰,聽卓定遠說,好像也沒回家,等确定暫時沒她啥能幫忙的,所有聯系方式都留了,常用電話都留了倆,說有啥需要她作證的隻管打電話,她假多,二話不說拎包直接上班去了,不知道誰嘴不牢靠,說漏你的職業。”
“那姑娘走之前還不忘打聽一嘴你警号,看樣子打算送面錦旗。”黎傑伸着懶腰,懶懶散散送林晦到門口,哐叽一下把從門口替林晦拿來的小箱子扔到林晦手裡,下巴朝着門裡一擡:“進去呗,哥就送你到這兒,宿舍補覺去,哈~~啊~困死了,哥不行了,你自己加油,東西拿着,聊完自己乖乖進禁閉室睡會兒哈~”
咚咚咚——
林晦掩耳盜鈴似的敲了敲門,推開門進去,空調嗡嗡地吹,一擡眼就跟靠在緊閉的玻璃窗前,眼下隐隐泛着青黑的時潇撞了個對眼,一時語塞,低下頭沉默地三下五除二把箱子裡的東西拆開放在時潇辦公桌上。
“......一會兒你記得用熱水泡溫再喝。”林晦出門扔了趟垃圾回來才輕聲說:“常溫放不久,也不能凍,就一天的,飯前吃,餐後隔一小時再吃,現在有點早。”
時潇半阖着眼,漆黑濃密的睫毛垂着,似乎在看手上的卷宗,林晦也看不清其中的神色,磕磕巴巴說完,一時也不知怎麼再開口。
關閉的門窗将除陽光外所有的一切悉數阻隔,辦公室裡落針可聞。
時潇将這頁不知看了多久的案情報告,慢條斯理往後翻了頁,平整的領口緊貼冷白的脖頸,警用領帶夾佩戴在藏藍色的印着顔色稍淺的警徽的領帶上,位置在襯衫自上而下數第四和第五粒紐扣間,領帶夾上彩色的警徽哪怕逆着光,依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林晦半垂下眼,昨晚分開到現在,閃爍的紅藍警燈,紛雜嘈亂的人聲,哪怕高樓上被灰塵糊住的玻璃窗,尤其......時潇焦急的神情,他一丁點都忘不掉,醫院裡那通電話裡忙碌的背景音中驟然響起的那道他在熟悉不過的冷淡嗓音,漠不關心也好,橫眉冷對也好,為什麼偏偏關心他,他從來都不是知足的人,給他一點,他都偏執地渴求更多。
......但是他沒底氣,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清晰地知道時潇最想問的那個問題的答案,可是他不能說,他甚至連設想那個場景心都是痛的,崩壞,彷徨,痛徹心扉,過去的每一天,他無數次想方設法逃避,妄圖步入正軌,他做不到。
自他母親就連去世都不清不楚,那條軌道就斷的徹徹底底,母親,父親的接連離世,他更是連馳騁曠野的資格都沒有,蜷在岩漿橫流的深谷,靠在陡峭鋒利的石壁,擡頭盯着仿佛永遠沒有天明春歸的世界,任由頭頂撲簌簌碎裂的石子從崖頂的裂痕中滾下,直到見到那朵絢爛鮮豔的花,被荊棘困囿的他竟貪婪地意圖與其正向共振。
昨晚自下而上跟時潇對視的那瞬,長達半分鐘的言語缺席的空檔,他第一反應竟然是安心,時潇什麼話都沒說,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出的他盡歸深處,裝出來的從容,藏不住的狼狽,繃緊的脊背驟然放松,深邃的瞳底似乎藏過千言萬語,最後隻化作訊問結束那道劃清界限的凝視,隐晦而疏離。
“啞巴了?昨晚訊問室不是演的挺像嗎?我說過,林晦,你要是不想當警察,犯不着變着法走遠路,自己上趕着攬錯,再順其自然引咎辭職那麼麻煩,系統裡其他人通不通過我管不着,你前□□辭職報告,後腳我就給你批。”
時潇毫不避讓地對上林晦明顯黯然的眼,聲音冷的像淬了冰:“你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外賣兩份藥的事兒,我是沒長腿,還是自己不會點?别人家屬都是上趕着取保候審,生怕晚一點就一家人陷進去了,跟這兒是吃人不眨眼的煉獄似的。到你這兒就反着來了?讓你找個能主事的人,你找的什麼人?勞什子聶雙?大街上随便拉個人都比他靠譜,值班室送份包裹,溜達一圈直接就走了?你不想提其他人,我想嗎?!”
“倫常綱紀,道義禮法你吃了?”
時潇鋒利到極緻的眉眼染上幾分陰鸷,哐的一聲罕見地砸了桌子,刻冷酷薄到極點:“你自己想攬責任,好,我就當你腦子犯抽,我是不是問過你對分局有沒有意見?你怎麼信誓旦旦跟我保證的,說出來的話還能吐出來再咽回去?......沒意見?哼!你把公信力往那兒放了,深夜一男子偏僻停車場圍毆八人,糾其身份竟是烈士遺孤出身的警察,這話扔到網上,我不往大了說,汝麓分局所有人,因為你一個被戳着脊梁骨罵,你能怎麼辦,自己倒是爽了,大不了脫衣服出去浪,别人呢?你再等半夜其他人辦案熬夜加班的時候,匿名點幾車外賣堵大門口,不收不讓下班就夠了?”
林晦臉上一僵,聲音有些尴尬,語氣潛藏茫然:“我......沒有——”
“沒有?正當防衛怎麼才算,你專業課沒背過?直白地說明白‘我當時真的害怕極了,有人拿刀追我,所以我才進行反擊’能難死你?”時潇捏了下鼻梁,咬緊後槽牙,喉結上下滾了幾次,推開林晦這時候倒不裝傻遞水杯的手,“局裡上下昨晚上内憂外患全遇上了,從技偵到圖偵,提清晰度的提清晰度,看監控的看監控,加班加點連軸轉趕工,生怕外邊鬧出點什麼文章,裡面呢?敢情最大的太歲犯你頭上,九個人筆錄七八種說法,最不利于你的竟然是你嘴裡說出來的,别人都是順着自己說,你呢?裝死加誘導。當我們幹刑訊的都吃幹飯的,一點兒聽不出來?連個素昧相識的姑娘都知道利害關系,生怕忘一點細節讓我們誤判你,恨不得把口述情景畫下來,你呢?”
“非得定點分組審訊用你頭上,才能從你謊話連篇的筆錄裡逼出一點對自己未來的顧念,對自己警察制服的不舍?要是不想幹,直接遞辭呈,林晦,沒那麼麻煩。我就問你,......對受害人家屬恨不得把自己都填上去的關心是裝的?跟在警局老前輩後面端茶倒水學經驗也是裝的?天天跟卓定遠吆喝着煩死加班了,真有案子辦案區的燈都是你倆關的,也是裝的?”
林晦愣了幾秒,大腦徹底宕機,“嗡”地一片空白,愣在原地看向連發火都能維持住冷臉的時潇,聲音啞得不像話。
林晦輕聲說:“......你知道?”
時潇罕見地動了怒,張如海裝樣子拍桌催他方天理的案子結案的時候,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頂下來,......林晦,去他的。
“不知道。拎着你的東西一邊坐着去。”時潇下意識拿起整潔的桌上的擅闖物——兩袋子裝在透明袋子裡深褐近黑的液體,手心向外的動作不倫不類地變砸為抛,嗓音微冷:“我就問你一句,還想不想當警察,想就把忏悔書跟辭職報告一塊兒寫了。”
林晦輕而易舉接住到他手邊一絲額外的力道都沒有的袋子,甚至連手都用不着他擡,上半身隻那地方不疼,嘴唇發着抖:“要是我不想呢?......我還能當警察嗎?我——”
時潇眼皮一擡,冷冽的眼神掃向林晦:“拎着你的止痛藥滾去禁閉室寫檢讨,什麼時候寫完什麼時候滾回家修養等處理結果,該怎麼配合調查你心裡清楚。”
砰的一聲,辦公室裡重歸平靜,時潇雙眼半閉靠在椅背上,狹長的眼睑裂内勾外翹自然外延,眉尾斜飛入鬓,削薄的眼皮半掩,露出的漆黑的眸子依舊不見半點波瀾,思緒翻飛,仿若細雨潤下時,驟風撫過翠竹林,一杆空心的斷竹不堪重負頹倒在竹蔭遊動的溪邊,潇雨漸歇,白色的霧霭繞林而出,晦影重重,沾了水的青葉除了多幾分春色欲滴的青,尚且不知齊腰斷的竹節内裡也已被雨打濕。
時潇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眉頭緊鎖,眼下的青黑遮不住,深深提了一口氣,漫不經心地又瞟了眼桌角又重新委屈立着的中藥袋。
......不動聲色下套跟誰都不說,明明等人鑽進去把籠子口紮緊就行,非得多此一舉拿自己去擋籠子口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