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側首望向陳榮,陳榮盯着那盤鹿肉,面容緊繃,神态凝重。轉而又開懷大笑,霍然起身,快步走至殿中跪拜在地,直呼萬歲。
他的跪姿标準而端正,楊竣恰好坐在他身旁,在不經意間瞥見了丹墀下那雙緊繃的眼,眉宇間是隐隐的憂傷和幽怨。
看着台下跪地的陳榮,皇帝拂了拂寬大的袍袖,發出一聲冷笑,轉而又佯作寬慰狀。
“大将軍既為朕之妻舅,便不必拘于禮節,何況大将軍為朕分憂,朕更應感激涕零!”
他刻意加重了最後一句,這話是講給陳氏兄妹聽的,也是講給楊竣聽的。
楊竣細思,頓感冷汗涔涔,雙手開始控制不住顫抖,他隻好将手從案上挪至膝上,以免他人看出異端。
袁夫人感受到了夫君的異常,悄悄靠往楊竣,将自己的手覆于他的拳頭上,突如其來的暖意湧來,楊竣側首,感激地看了夫人一眼,見夫人一臉關切望着自己,心裡乍起的波瀾也就此稍稍平緩。
大将軍笑道。
“臣謝過聖恩,定會将聖囑銘記于心。”
皇帝揮手示意他回座,大将軍起身時和皇帝四目相觸,卻從他的眼中看不到一絲寬和,更多的是冷漠。他忽然感到周身如同被針刺過,一陣劇痛在身上飛速蔓延。
陳榮拍了拍衣擺,才發覺原是跪久導緻膝蓋發麻,以至于回席時步履略顯凝滞。如今看來,今上已對陳榮已有戒心,又有意在大庭廣衆之下諷刺他包藏禍心。楊竣為他深感擔憂,卻也無能為力。
楊濯雖不明白皇帝為何喜怒無常,卻也看出陛下有意疏遠陳氏,陳榮和陳皇後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已是今時不同往日。他好奇父親會對此作何感想,扭頭去看一言不發神色凝肅的父親,心中立時惶悚不安。
皇帝忽然又宣楊濯,和顔悅色地聲稱要重重犒賞他,喜悅和惶恐在他心底交織,如同陰晴交替的天氣,時而燥熱時而粘稠。叫他心情忽上忽下,他恐懼今上看出,便努力抑制臉頰上正欲張弛的肌肉,把臉盡力低下。
皇帝接連問了他幾個問題,無非是年歲學業之類。楊濯才思敏捷,皆對答如流。皇帝面露喜色,當即賜楊濯黼黻之服一匹,弓弧一把。
楊濯正要旋身回座,耳畔傳來一聲嬌笑。
轉頭看卻是董貴人執酒向陛下進言。
“吾前些時日偶遇一奇女子,有麗容,善琵琶。見者無不啞然,聞者莫不贊歎,陛下難道不想見見?”
皇帝聞言有美人頓時兩眼放光,瞳孔也睜大了許多。擺擺衣袖,朗聲笑道。
“快請進來。”
在侍女的攙扶下,麗人蓮步輕移,羅裳蹁跹。明黃色的裙擺像一朵搖擺的百合花,随她行止間一飄一搖。
一把梨型琵琶在麗人的肩頭露出了琴頭,時不時貼上麗人的肌膚。麗人眼睑下粉白的兩頰還殘留着淚痕,如香蘭泣露,梨花帶雨。她緩緩擡眸,眼波流轉間,皇帝目露精光,身影搖晃,甚至直起腰背向前傾。
她的目光緩慢地在空曠的室内流轉,如同幽咽泉流。皇帝的眼睛睜大了,嘴角呈現了一個誇張的幅度。他敦促身邊的趙平道。
“快令美人演奏!”
趙平朝她身邊的侍女抛了個眼色,攙扶着白未晞的侍女便與白未晞附耳低語,白未晞空洞的眼裡忽然有了光彩,激動道。
“彈完這首曲子,我就可以回家了?”
麗人不經意的微笑竟令皇帝心搖神蕩,不能自已。皇帝也不顧及形象,對着台下的白未晞拍手顫聲道。
“對。隻要你彈完這首曲子,朕就帶你回家哈哈哈。”
他轉頭看了看面色陰沉的皇後,又看了看下邊面露得意的董貴人。皇後和董貴人都已過了桃李年華,他的後宮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稀世美人了,今日一見麗人,他頓感如沐春風,精神振奮,不禁又斟了一觞酒滿飲下肚。
麗人遲疑了片刻,纖指挑起琴弦,彈出幾個不成調的音符,旋即轉軸撥弦,叮叮當當的樂聲沿着五根弦流淌出來成了一條河流,初時隻是冬雪初融,潺潺流水。後轉而變成冬雷震震,疾風驟雨。兩張薄薄的丹唇上下碰了碰。
“有靈雀兮生南國,翠羽紛兮冕青纓。性淑正兮涵五德,蘊靈曜兮育雅姿。”
麗人的心思和她的目光一樣停留在那五根琴弦上,直到曲畢這才擡頭。
皇帝顧視左右,拊掌大笑。
“好一首孔雀歌,美人才情高妙,實屬朕心。趙平,賞!”
趙平高聲宣道。
“賜歌姬蘇氏一萬錢,朱雀銜銅杯一樽!”
皇帝又掩袖一飲而盡,目不轉睛盯着白未晞。
“美人既有班婕妤之才思,何不再作詩一首,朕令史官為汝書之!”
白未晞隻是默默凝睇前方,并未有任何回複。引得皇帝不免目露疑惑,向身邊的趙平詢問。
“這是怎麼回事?”
坐在下座的董貴人此時答道。
“這詩并非蘇姬所作,乃是掖庭姜離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