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安結束,娉姐兒便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從前替餘氏打下手的時候娉姐兒就已經意識到,管家看似風光無限說一不二,實際上卻是一件辛苦的差事。小到關乎個人喜好與生活品質,大到影響甚至決定整個家族命運的決定,都要在一人的指揮下發号施令,維持一府的運轉。
娉姐兒為下人們拟定的回事地點是鸾栖院邊上的東花廳,她今日起得遲了些,請安大隊裡又有三個人接二連三地出幺蛾子,故而抵達的時辰比她之前安排好的巳時遲了些許。許是初見時她給管事們留下了鮮明而又深刻的印象,竟無人敢對此表示異議。仆婦們自覺根據初見時彙報自己工作的順序,排着隊魚貫上前回話。
娉姐兒卻不是孤軍作戰,她身後跟了好些人,既有老成持重的媽媽,又有十分年輕的媳婦,甚至還有幾個垂髫小鬟侍奉在側,娴熟而又優雅地準備了筆墨紙硯。
郦家規矩向來松散,從前陳姨娘管家的時候,雖然也精明厲害,卻沒有這番陣仗。便有性子活泛些的仆婦,好奇地張望起來,過了一會,更是有人鼓起勇氣問道:“夫人,您身邊的幾位姐姐,不知道在寫些什麼?”
春水一邊征詢地看向娉姐兒,一邊揉了揉了泛酸的手腕,見娉姐兒點頭,她便脆生生地答道:“登記造冊呀。”說着還一臉天真地反問了一句:“張媽媽,你們從前都不用造冊的嗎?”
被反問的張媽媽臉上就露出幾分赧色,賠笑道:“這……造冊也是造的,隻是這是外頭男人們的活計不是……”
春水一臉的不解,但她并不聒噪,沒有繼續追問,隻笑了笑就繼續奮筆疾書了。娉姐兒比她見過更多的世面,聽了張媽媽的話,心中登時了然了。
郦家以武勳傳家,對“文”之一道未免不那麼重視,家中有頭有臉的管事總也有五六十個,識文斷字的卻隻有一二十,連基本的登記都成問題。張媽媽所說的造冊,約摸就是府中有大件物品添置、莊頭鋪子的年成出息、家用賬一年到頭的支出這樣的大事,才會由識字的男性管事負責登冊。其他的瑣碎事情,并不會記錄在冊,全靠經手之人用心記着,等事情結束,就無從查證了。
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譬如張媽媽是外三房的門房處的小頭目,平日裡負責采買,今日來回話,是為了補充府上的燈油香燭,以及掃院子的笤帚。這些東西平日裡用量很大,又并不昂貴,倘若每次都仔細記錄,未免失之瑣碎。事後也沒有對賬的需求——畢竟花銷隻是一個零頭,即使張媽媽虛報支出中飽私囊,那三兩個辛苦錢,主家也不會看在眼裡。
依照從前的規矩,張媽媽取了對牌支了銀子,買來東西送去各院,這事就結束了。隻要日後沒有哪裡抱怨短了蠟燭、笤帚使,就算張媽媽辦差勤勉了。
但如今娉姐兒管事之後,張媽媽在東花廳申領時,會被記下:某月某日,門房處張媽媽支領銀兩若幹,作何用處。交對牌的時候,還要把用剩下的銀子和買回來的物品一起登記入庫。這還是因為張媽媽采買的都是些小物,所以不必太過精細,若是大額的支出,還需要附帶商家提供的票據作為憑證。各房來領取香油燈燭的時候——還是要登記在冊。
張媽媽大字不識一個,無法記錄支領香燭的情況?也沒有關系,隻要彙報給在東花廳當值的小丫鬟,她們會替不識字的管事們登記。
這樣一來,整個郦府任何物品和錢财的走向,都有了明确的記錄,不僅将管事們中飽私囊的餘地壓得很小,無形之中,娉姐兒還掌握了各房各院的動向。哪位姑娘挑燈夜讀,想卷死姐妹們博得龍先生青目,隻消得看誰的院子裡最費燈油就知道了;哪位通房最近在調理身體,可能是有孕或是盼着有孕,隻消得看誰的院子裡添了補身的藥材,或是頻頻打賞大廚房就能心中有數。
也幸好娉姐兒的陪嫁都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且人數衆多,才能應付得了如此繁重又瑣碎的記錄工作。
這一招也不是娉姐兒的發明,是餘氏在甯國公府興起的規矩。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凡事留個憑證,不僅能杜絕情弊,也方便管理,還能定時回顧與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