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衆賓客已來齊了。
出乎意料的,相府來的隻有阮筝雲一人,她見到身邊坐的是阮箋雲,神色也是十分驚喜,悄悄在桌案下伸出小指,與她勾纏玩鬧。
阮箋雲抿着唇淺笑,陪她淺淺嬉鬧了一陣。
“怎麼不見上官監正?”
聽出她有意取笑,阮筝雲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道:“他昨日說天象有異,怕錯過觀測,便同陛下和皇後告了宴飲的假。”
“哦——”
阮箋雲拉長聲音,意味深長:“還未成婚,便将人家的行蹤洞悉清楚了,若成了婚,可還了得?”
阮筝雲再也聽不下去,作勢要去捂她的嘴。
正玩鬧間,忽聽殿門傳來一道尖細的嗓音唱道:“皇上,皇後,太子駕到——”
兩人聞聲便立刻停了手,阮筝雲更是即刻恢複成平日典雅娴靜的閨秀模樣,速度之快,令阮箋雲歎為觀止,一時不察,唇邊洩出點笑意。
随即,她便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頭頂上。
因着成帝還未叫平身,衆人便都起身躬身而迎,她低着頭,不知那目光的主人是誰,餘光卻能看見一片墨色的衣角。
衣角上金線蟒龍四爪尖利,怒目如珠,栩栩如生,似要攀九天而上。
她心中“咯噔”一聲,然而不敢妄動,隻能維持着原先的姿勢躬着身子。
“今日是喜日,不必拘束,都快起來吧。”
成帝發話,衆人便立起身來,齊聲應道“謝陛下”。
阮箋雲直起身來,正好面前之人一瞬對上目光。
那人眉目冷沉,端方肅穆,一雙菱形的眼睛不帶任何情緒地望向她。
然而隻一瞬,便錯開目光,如同隻是朝着阮箋雲這一側的宴席掃了一眼而已,穩穩跟在成帝身後,在裴則逸的上位落座。
人齊開宴,大殿中恢複方才歡樂的氣氛,觥籌交錯,數不盡的人接連不斷地朝上舉杯敬賀,說着花團錦簇的恭祝之詞。
這樣的場景阮筝雲見過太多,早便覺十分無趣,正想悄悄與阮箋雲咬耳朵說些悄悄話,卻見身側之人手指緊緊攥着酒盞,目光并無焦點,眼角眉梢俱凝着一股凝重之味。
她見狀有些擔心,便在桌案下悄悄勾了勾阮箋雲的手指,輕聲喚她:“姐姐?”
思緒猝不及防被這一聲“姐姐”拽回,阮箋雲回過神來,看到阮筝雲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擔憂之意幾乎要從那雙眼裡滿溢而出。
她心下一暖,在案下輕輕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低聲道:“沒事,我隻是想起殿下了。”
阮筝雲了然,九皇子離京遠赴西南已是一月前,這麼長時間不見,難免阮箋雲會思念他。
她道:“姐姐可給殿下寄過書信?”
阮箋雲搖了搖頭:“一封書信要從京城寄到蜀中,恐怕也需要近一月的時間了,屆時他也恰好啟程回京了,何必多此一舉。”
話雖是這麼說,心裡卻到底還是遺憾的。
雖然她向來很習慣獨處,然而府中少了那個人時,卻總覺莫名有些寂寞。
有一日傍晚,她習慣性地擡頭看向滴漏,算算時間,裴則毓也快到家了,便叫廚房準備傳膳。
然而吩咐完才想起,裴則毓遠在西南,距京城隔着萬重山水。
心裡不知何時,已經住進了另一個人,并且還住得很習慣。
裴則毓走時,還是蓮苞含露,荷尖初立,此時殿外卻已是芙蕖滿池,亭亭淨植。
清香悠遠綿長,順着晚風送進殿中,芙蕖池中有漁女泛舟而歌,歌聲曼妙清越,咬字如含珠滾玉,令人心馳神往。
成帝坐在最上首,聽着這歌聲,模糊的記憶裡忽得浮現出一個故人。
幼時,也有這樣一個女孩,坐在禦花園的芙蕖池中,操着相似的南音,給他和阮玄唱着清甜的歌謠。
然而斯人已逝,徒餘萬千追憶,随着歲月水一樣地流走。
他忽得生了些惱意,惱那人的不知好歹,也惱阮玄不曾好好待她,叫她還在大好年華便香消玉殒。
若她當初選擇自己,何至于落得今日這個地步?
他會力排衆議,保她入主中宮,他們的兒子必定是太子,女兒必定也會成為最受他寵愛的公主,而不至像如今這般,孤身一人,長在鄉野十餘年。
這樣想着,心裡忽得生出一抹快慰來。
夫君喪妻未滿一年便娶了新婦,父親辭官歸隐,女兒無家可歸。
這就是對她當初不選自己的懲罰。
餘光忽得闖入一抹明豔的鵝黃,他順着那抹鵝黃望去,便見阮貴妃容貌嬌豔,如一朵灼灼怒放的芍藥花,正歡快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