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陛下,”盧進保恭敬地垂着頭,聲音蒼老,“六殿下已經在殿外候了快一個時辰了。”
他說完,坐在最正中的人并沒什麼反應,依舊低着頭看着案上的奏折。
殿内阒寂無聲。
裴則毓坐在下首,長睫低垂,掩去眼底一絲波瀾。
見成帝一言不發,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監心領神會,躬身一禮後退下了。
他走出禦書房,招來親近的小太監,附在他耳邊道:“陛下不見,還是讓六殿下早些回去吧。”
小太監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照辦。
此時禦書房内,隻餘父子兩人。
“父皇,”裴則毓沉靜的聲音在室内響起,“兒臣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成帝終于舍得從奏折中擡頭,眼神落到他身上,目光沉沉。
從前是他忽略了眼前這個小兒子。
裴則毓向來不問朝事,如閑雲野鶴,他原以為不過一介庸碌之輩,隻打算待人及冠後,便随便封個藩王分出去。
不想一朝啟用,才知他做事沉穩恭謹,竟比莽撞的老六更叫自己放心些。
這些時日,更是如同左膀右臂,替他處理了不少麻煩事。
想到老六,便不由想到容華宮裡那位,霎時十分心煩意亂。
再瞧眼前神清骨秀的小兒子,心中熨帖不少,連聲音也跟着緩和了起來。
“你隻管說便是了。”
裴則毓目光投向殿外,緩緩道:“父皇方才,應當見一面六皇兄的。”
成帝聞言,冷笑一聲。
“有什麼可見的,”他将身子向後仰倒,整個人倚靠在威嚴輝煌的龍椅上,閉了閉眼,難得顯出一絲疲态,“不過是來找朕替他母妃求情罷了。”
裴則毓卻道:“不。”
“阮貴妃為下藥之人此事,迄今隻父皇您、母後、太子皇兄以及毓四人知曉,六皇兄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成帝剛想答是從有宮裡的眼線,就聽裴則毓接着道:“若是從安插在鳳儀宮的眼線處得知,那六皇兄今日就更不可能來了。”
“否則,豈非暴露了他監聽聖言之實?”
左右都是死罪,阮貴妃謀害皇儲尚有回旋栽贓的餘地,但若是裴則逸不打自招,暴露了自己安插眼線的事實,那才是闆上釘釘的謀逆。
他行事雖莽撞,卻并不是蠢人,不可能連如此簡單的事都想不到。
成帝耐心聽他說完,心下頓時也覺出幾分道理。
他将盧進保喚進來,吩咐道:“讓老六進來。”
—
裴則逸并沒有聽那小太監的勸告,依舊固執地候在殿外。
他也不知道為何,向來對他還稱得上和顔悅色的父皇今日一反常态,将自己晾在殿外許久。
若放在往常,他吃個閉門羹也就罷了。
但今日之事,一定要趁早告知成帝。
故而才這般锲而不舍,守在門口苦苦等候。
再一次見盧進保出來時,也并不抱希望,隻是打了聲招呼。
不想這人卻來到自己跟前,微笑着道:“六殿下,陛下請您進去。”
裴則逸先是一怔,随即欣喜若狂,當即謝道:“有勞公公。”
從門前進到禦書房還有一段距離,裴則逸跟在盧進保身後,琢磨着今日成帝的反常,忍不住出聲試探道:“盧公公,父皇近來身體可還好,心情可還佳?”
盧進保答得滴水不漏:“殿下放心,太醫院每日定時來問診,從未間斷,陛下龍體十分安康。”
沒試探出什麼,裴則逸皺眉,正欲繼續追問,卻見書着“禦書房”三字的金光牌匾就在眼前。
于是便隻能作罷,整理了下儀容,擡腳邁了進去。
“兒臣見過父皇。”
“起來吧,”成帝聲音不鹹不淡,“坐。”
“謝父皇。”
裴則逸擡起頭,目光卻在觸及殿内另一人時,唇角笑意一凝。
裴則毓依舊坐在椅子上,見到他連身也未起,隻微微勾起唇角,淡聲打了個招呼:“六皇兄。”
裴則逸目光死死盯着他,幾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一個洞來。
“你怎麼在這兒?”
父皇方才遲遲不肯召見自己,就是因為這個卑賤之子嗎?
難道……他已經将那些都給父皇看了?
裴則毓挑了挑眉,道:“父皇有召,毓為臣為子,自當前來。”
輕描淡寫便将原因略了過去。
“你……”
裴則逸咽了口口水,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要洩露出什麼:“……你來多久了?”
裴則毓不動聲色:“比皇兄早到一盞茶的時間。”
他沒說謊,自己确實隻比裴則逸早到那麼長時間。
不夠交代案情,卻足夠成帝将下藥之人的事告知于他。
裴則逸聞言,霎時呼出一口氣,心底一塊大石随之落地。
才一盞茶的功夫,還好,裴則毓應當還沒來得及将罪證交上去。
于是他不再在裴則毓身上糾結,徑直一步邁到成帝面前,擲地有聲:
“父皇,兒臣檢舉戶部侍郎黃注,夥同已伏法的西南轉運使吳廷金,貪贓國庫,蓄意謀反!”
“半年以前,西南水患嚴重,正是因為這二人将撥下的赈災款項中飽私囊,導緻官府無錢修堤築壩,才緻使群民激憤,有造反之勢。”
其實若單單是來不及疏水築堤,給足了百姓水糧,也不至鬧到今日這般地步。
然而身為西南轉運使的吳廷金早已與當地豪紳、山匪等相勾結,即便還有餘錢,也都是先緊着豪門大族遣用,導緻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也有膽大者來官衙前質問,不但被草草打發了出去,還挨了幾十大闆,奄奄一息。
更有激進者,翌日滿門便被山匪屠了個幹淨。
一衆鄉民無依無靠,這才揭竿而起,要反了官府。
那時太子前去西南,就是帶着又額外從國庫裡劃出的一筆銀子,去赈濟水患,鎮壓起義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