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之前。
暖暖冬陽下,冰湖閃閃發光。
湖畔,惠和悠仁歡呼着,盡情追逐打鬧,放聲歡笑于這片壯麗的美景。
等他們玩累了,便向後倒下,痛快地在雪地上揮舞手腳,給自己畫着大大的蝴蝶翅膀。
“嘿嘿,這真是太好玩了!”悠仁喘着氣,笑着露出八顆大牙。
一旁,惠也呼着熱騰騰的白霧,無比贊同:“不愧是末伽梨,竟然能找到這種好地方。”
悠仁側過頭來,眨着眼睛:“惠,我們要不要去看她送給宿傩大人的禮物?”
“待會兒再去,我可不要長針眼。”
悠仁咯咯笑了,坐起來:“你是說,他們會這樣?”
在惠的困惑中,悠仁攏起身邊的白雪,捏成兩個巴掌大的小雪人。
他将四根小樹枝插進一個雪人,做出四條手臂的模樣,又握住另一個雪人,用手指畫出溫和的微笑。
然後,悠仁滿意笑着,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舉起這兩個雪人,将頭部靠近……
“停!”惠幾乎是在尖叫,他漲紅了臉,伸手強行将兩個雪人推開。
不過,悠仁可不甘示弱,和惠相反,他雙手使勁,更加用力摁着兩個雪人的頭。
“惠,這就是兩個雪人,你就讓他們親親,又怎麼了!”
“親——不準提到那個詞,我的耳朵都要吐了!眼睛也——可惡,他們平時就已經亮到閃瞎我了,你現在幹嘛還要閃我!”
惠一把奪過悠仁手中的兩個雪人,怒瞪着癟嘴的悠仁。
“閃閃的多好。”悠仁小聲說着,抱膝坐着,垂頭在雪地上畫着圈圈,“死人的眼睛很難看,活人的要漂亮一百萬倍。能閃的時候,當然要多閃閃。”
“……哈?”惠呆住了,“你說什麼?”
悠仁腼腆一笑,并未意識到自己的暴言有多麼恐怖,隻是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是來平安京以後,才見到許多活人的。之前見到的,大部分都是爸爸從戰場上拖回來的屍體。”
悠仁歎了口氣:“屍體可無聊啦。不會說話,不會動,眼睛也不好看,還是活人好。雖然……”
他猶豫了下,慢慢說:“雖然,活人裡,也有像死人一樣的。比如爸爸,又比如我。”
天空蔚藍,悠仁擡頭仰望。
“我們來平安京以前,爸爸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我也是。就好像我們和屍體呆久了,也變成了屍體。”
“我數不清我們過了多久那樣的日子。然後,那天,那天天氣很好,就像今天一樣。爸爸從早上開始,就望着窗外的花圃,一動不動。直到傍晚,我去花圃澆水。”
“我挨個挨個的澆,就和平時一樣,可是,爸爸卻忽然喊我進去。他很久沒有說話了,我趕忙跑回去,問他怎麼了,他卻抱緊我,說:‘悠仁,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裡。’”
“爸爸以為我不懂,因為我隻有六歲。但是,簡單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悠仁低下頭來,撥弄着身邊的白雪。
“冬天的土壤,又冷又硬。再怎麼澆水施肥,花圃也開不出花來。我們住在冬天已經太久了,是時候,該到春天去了。”
悠仁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他呼出的一縷霧氣。
惠想起來,悠仁的母親,在他尚未出生時,便已經去世了。惠也是,他甚至不知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不過,惠很幸運,遇到了鵺婆婆、黑犬、白犬,那些誕生于他想像的家人,并與他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雖然,不久之後,他也失去了他們,但是……
悠仁擡頭,向惠露出了開心的笑來。
“春天裡,有活着的爸爸,有宿傩大人、裡梅大人,有末伽梨,還有你。惠,我很高興和大家相遇。”
惠抿了下嘴唇。
他蹲下來,将宿傩和末伽梨的雪人放在地上,同時又捏了幾個雪人,将六個放在一起。
新的雪人有拿着樹枝菜刀、兇神惡煞的,有拿着葉子書本、面色溫和的,還有兩個穿着貓耳的雪鬥篷的……
悠仁開心道:“惠,你捏了每一個人!大家在一起,真好!”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惠說道。
他深刻地明白這一點,不過……
惠注視着六個雪人,目光溫和。
“正因如此,宴席散去以前,要盡情狂歡歌唱。”
……
…………
………………
湖畔,悠仁和惠舉着雪人,口中不停地發出碰撞的聲響。
“惠,接招吧,「宿傩大人秘籍:砍瓜切菜」!”
“哼哼,瞧我的,「末伽梨秘籍:超膩歪超惡心讓人長針眼的親親!」”
“唔,是意想不到的攻擊!沒辦法了,上吧,「裡梅大人秘籍:沒有午飯攻擊」!”
“可惡,效果拔群!那麼——「末伽梨秘籍:無限禮物防禦!」。”
“惠,這是你逼我的。「爸爸秘籍:發射吧,加倍加量的數學功課」!”
“什、數學功課?”惠瞪大眼睛,張口無言,最終,在激烈的思想鬥争後,他還是垂下頭來,放下了末伽梨的雪人。
“認輸。”惠郁悶道。
悠仁開心地耶了一聲。
惠瞪了眼他:“你也太奸詐了。”
“誰叫你先拿末伽梨賴皮——咦?”悠仁話到一半,忽地左顧右盼,“惠,你聽見什麼聲音沒有?”
惠正沉浸在失敗的不開心裡,隻擺擺手:“沒有——”
“喂——下面的那兩個庶民,還不快躲開!”
寂靜的冰湖上空,忽然響起嘹亮的少年音。
隻聽哧啦啦的破風聲,四個小點唰得從雪松林裡竄出來。四位十二三歲的少男少女,橫踩木闆,揚着雪塵沖下小山坡,其速度之快,簡直就像饑腸辘辘到眼睛發綠的狼群。
“惠,小心!”悠仁驚叫道。
“什麼?”惠隻來得及轉頭,背後就忽然一股大力,将他撲了出去。
砰!
令人牙酸的沖撞聲,再然後,就是此起彼伏的痛呼和叫罵。
“嗚……悠、悠仁!你還好嗎?”惠眩暈着,勉強爬起來,在模糊的視野裡,看到了四個晃動的人影。
他們其中一個大步走來,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領子。
“庶民,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這少年身形瘦弱,卻仿若一團火球,眉間燃着高溫的怒意。烏發掩了他半邊的俊臉,卻掩不了他一身的貴氣。
上好的赤狐裘披在他的身上,其下的狩衣相當華貴,是用骨螺染紫的絲綢織成,上面以金絲銀線繡着鶴紋,圖案栩栩如生到下一瞬就要振翅起飛。
這少年若是不開口,理當是個儒雅的翩翩君子。但是麼……
“庶民,回答我的話!”
惠耳朵嗡嗡的,想要将他推開,可對方到底比他大了6歲,竟是一把将他拎了起來。
“放開我!”惠大喊道,試圖踢蹬他,但并沒有什麼用。
“順平,他還是個小孩,你就将他放開吧。”一個柔和的聲音,輕輕勸道。
這位勸說的少年,身着一件極為少見的雪狐裘。狐裘油光水亮,尖毛根根閃耀透亮,是一根雜毛也不含。
這樣上等的皮料,比赤狐要難求百倍,任誰穿上,都要得意到挺拔兩尺。可這少年,他穿上如此昂貴的衣物,卻仿佛被壓垮了一般。
他簡直是使盡渾身解數,盡全力縮起肩膀。雪狐裘在他身上,完全沒有一分貴氣,倒像是披着一條梅雨天濕哒哒的沉重棉被。
從遠處看去,這少年竟矮了順平整整一個頭,但等近了,一眼就知,他比對方還要高上許多,面龐也更加成熟。
“放開他吧,順平。”少年輕聲喚道,神色小心翼翼,“是我們滑雪的速度太快,沒辦法及時刹住或拐彎,因此沖撞到了他們……呃!”
順平擡手便将他搡到地上,眉間聚滿怒雲:“憂太,你長膽子了?分家庶流,旁支而已。你不過是有了兩個會雜耍的小跟班,就敢教訓【菅原】本家的少主?”
憂太摔在地上,尚未回答,就聽一聲冷笑刺骨,好似一筐冰碴,不要命地往人脖子裡倒。
“雜耍?跟班?呵!”
少女大步踏來,面容英氣,與惠有三分相似,乍一看,仿佛是惠長大了的模樣。
她個子頗高,一襲飒爽的男裝,足蹬羊皮氈靴,魚鱗銀甲在太陽下閃耀,束發在腦後靈動,昂頭桀骜不馴,仿佛草原上一匹健壯的野馬。
不過,這少女看着是如此自由,她的雙臂卻是箍着一對鐵制束甲,緊緊拷在胸前。
而一根可怕的鎖鍊,則從束甲上延伸出來,連接到憂太的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