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原營地。
冬日,下午的太陽暖洋洋的,把大石頭曬得熱烘烘。
菅原憂太餍足地坐在大石頭上,雙手攏袖,眼看人來人往。
空地中心,宿傩和悟對坐在矮石桌的兩側,手中各捏着一枚棋子,眼睛緊盯他們之間的棋盤。
裡梅蹲在一旁扇火煮茶,硝子半眯眼睛,靠着茶爐烤火,真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喂、憂太、憂太——”
身後,有個壓低的聲音叫他,還專門捅了下他的腰。
憂太回頭。
“順平?”他疑惑道。
【菅原本家少主·菅原順平】壓低身子,左顧右盼,警惕得像隻小狐狸。
見四下無人注意,他一把就扯着憂太跑走了。
“哎——你做什麼!”
“噓,跟我來!”
營地裡,兩個少年東躲西藏,像毛茸茸的松鼠般竄來跳去。
憂太大病初愈,哪裡經得起劇烈運動。他咳嗽着白霧,嗓子呼吸着冷氣,幹澀到話都說不完整。
“順平,慢、慢點,到底是怎麼了?”
“馬上就到!”
順平警惕着,終于在兩座氈房之間的通道停了下來。
憂太撐着膝蓋,還未休息半分鐘,便看到順平唰唰堆起幾個空木箱,把通道兩側堵得嚴嚴實實。
然後,一支毛筆,一方硯台,一本習冊。
憂太一愣,苦笑道:“新布置的功課?”
“不然呢?”順平瞪了他一眼,跪坐在地上,龍卷風般瘋狂研墨,“父親明天就查。你會模仿我的字迹吧?快幫我寫!”
憂太點頭,從善如流。
他緩了氣,盤坐在地,翻了幾頁習冊,忽地咦了一聲。
習冊上,本該謄寫着滿滿的問題和答案,可這本上,每頁卻都畫着生動妙趣的小人。
這些小人有堆雪人的,有打雪仗的,最新一頁上,還畫着幾個有高有矮的小人,正從山坡滑雪而下。
回憶像一碗熱乎乎的甜粥,溫暖着憂太的身體,讓他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前日,他們一同出遊,新朋舊友聚在一起,熱熱鬧鬧。雖然,有壞蛋突入,大家也各有受傷,但滑雪時的那份快樂,是再怎樣也不會被磨滅的……
“憂太?喂憂太,你在傻笑什麼呢,明明功課還有很多,趕緊——呃、等等,這是!”
順平的眼睛裡,倒映着憂太手中的畫冊。他的臉頰轟得燒了起來,一把奪走畫冊,往衣襟裡胡亂一塞,把真正的習冊拍到憂太面前。
“你——你什麼都沒看到!”
憂太微笑道:“順平,你畫得很好,滑雪的場景非常生動。”
“哈?哪有!這隻是随便塗塗而已……”
順平這樣嘟囔着,可他的嘴角卻是顫抖着,努力維持弧度不要上揚。
“你要是想看,下次我拿更好的給你,順便讓那些庶民也瞻仰一下本少主的奇迹。哼哼,惠和悠仁肯定會——”
順平忽而停住了,他攥緊了懷中畫冊。
之前,惠和悠仁被抓走了,現在……
“他們,不會有事吧……”順平喃喃着。
“不必擔心。”憂太安慰道,“硝子姐姐之前說過,他們的監護人已經找到了他們,真希和棘也去了那邊,很快就會回來。”
“真的?!太好了!呃,我是說——”順平掩着紅臉,輕咳了聲,别過頭去,“誰說我擔心他們了,兩個庶民而已,我可是貴族!”
憂太但笑不語,挽袖提筆,落墨于真正的習冊。
順平松了口氣。
他确認畫冊收好後,又攤開幾本冊子:“憂太,我給你的那本是算術。算術解完,還有和歌。和歌作完,還有咒術……”
憂太停了下筆,稍有吃驚:“這麼多?”
順平渾身一僵。
“嗯……”他輕聲道,好似不自在般,将自己的後領往上扯了點,似是想遮住什麼。
快活的氣氛一下子消失了,憂太睜大了眼睛。
他将筆擱下,直視順平。
“順平,難道你父親他又——”
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順平的背後,那青紅又猙獰的道道鞭痕,以及微微散發的藥香……
昨天的鬧劇,憂太也有所耳聞。
順平違反了他父親菅原直輝的命令,偷偷跑來為真希和棘包紮。
後來,菅原直輝本人到來,又因悟而當衆出醜。聽說,宿傩還在這位菅原本家的家主面前,誇贊了悟的咒術潛力……
菅原直輝讨厭分家比本家優秀。
順平很能忍疼。
憂太嘎吱捏緊了拳頭。
“人渣。”他輕聲道。
順平低着頭,無聲磨墨。
“憂太,那是菅原家家主,我的父親。”
憂太抿緊了唇。
“順平,你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
“不,我既違反了父親的命令,又違反了家主的命令,于情于理都該受罰。你不要多管閑事。”
“你救了真希和棘,我感謝都還來不及,又怎麼可以袖手旁觀?況且,他體罰你不是一次兩次,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看到你——”
“啰嗦。”順平捏緊了墨錠,用力到指關節微微泛白,“那是我自己的決定,和誰都沒有關系。後果我早就知道,一頓鞭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憂太焦急着,“順平,你——”
憂太正要繼續勸說,可當順平擡起頭來……
這位菅原本家的少主直視着他,那雙眼睛裡,隻有滿滿的倔強與堅定。
千般思緒如溪流交彙,最終化為了一聲歎息。
憂太揉着眉心:“若是珠姬大人身體好了,真不知她該作何感想。你母親要是能勸勸你父親……不、我是說!”
咔嘣。順平捏着的墨錠繃斷成兩截,墨點飛濺到他的衣物上,像是血液飛濺。
憂太小心翼翼的。
“順平,抱歉……”
“沒事。”順平悶悶道,“父親說,上個月,送往母親房間的書剩了許多。我想,最近,母親她撕書,應該撕得少些了。這是好事……”
“當然,當然……”
憂太謹慎着,轉移話題。
“順平,有關體罰,我還是和悟叔叔講一下,他一定會——”
“哼,得了吧。”順平稍稍輕松了些,“以前,我也不是沒期待過。但無論是母親的心病,還是父親的野望,就算是神也不可能改變。悟叔叔一個分家的,想要幹涉本家……”
順平自嘲着搖搖頭。
憂太還想再勸,可順平拿起半截墨錠,說道:“不要管那些了,父親賞罰分明,隻要按時交了功課,他也不會怎麼樣。現在——憂太,功課還有很多,快寫。”
墨錠與硯盤摩擦,發出微弱的響聲。
憂太望了順平一會兒,歎了口氣,提筆。
在木箱堆起來的小空間裡,隻有揮毫和研墨的聲音。
習冊上,精巧的答案像溪流一般流淌。
順平瞥了眼習冊,研墨的動作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