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謹注意到了剛才比賽中沈雀眼裡快要流出又硬生生收回去的淚,轉頭也走了出去。
沈雀走出實驗室後快步往研究中心後設花園的拐角走。
他邊走,淚邊流。
比賽是他赢的,但這并不意味着羯目說的就是假的。
相反,每個字都是真的。
他和黃知妍其實在幾個月前都還一直保持着聯系。後來她打算離開樂源,提前跟他打了招呼。從那之後,他就再沒見過她。
她說等她穩定一段時間了再跟他聯系,但還沒有等到她的好消息,沈雀就先看到了她的芯元。
江黎說,自從去公安局給姐姐報過失蹤以後,現在也找不到她弟弟了。
沈雀從來沒有見過他,但黃知妍說過,不會讓他學腦控,所以就算想追蹤,查找起來的難度也很大。更何況他是有意隐瞞行蹤。
他沒辦法為黃知妍報仇,也找不到她的弟弟。
他才十幾歲,他甚至都沒有成年,那麼一個男孩子,你讓他幹什麼去!
他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
别人欺負他怎麼辦?
嗯?
沈雀想不出能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說法。
黃知妍跟他一樣,在維諾艾維茲沒有其他親人,和弟弟從黑市混出來。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底子不幹淨。
這不是辦出新的身份證件就可以抹除的。
這很糟糕。
底子不幹淨是件很壞的事。
或許現在有很多人理解不了,就好比一個娼妓從良,隻要還有人知道她從前做過娼妓,那空氣中就會憑空生出許多長刺的眼睛來。
雁過留聲,人過留痕。如今的時代,你去過哪裡,做過哪些事,留下過哪些東西,隻有有心查,總能查的到。
等哪一天你身處高位了,你需要被選擇了,你有機會往上爬了,它就會像一隻鬼一樣悄然伏上你的肩頭,對你說一句。
“好久不見。”
所謂黑曆史,正是如此。
任何一個圈子,隻要你越往上爬,你就會發現除了能力,履曆也非常重要。
黑市出身,對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來說與從前犯事坐過牢本質上沒太大區别。
但它又意味着此人危險,而且包含了人脈關系網的分布。
除非有足夠的價值讓人可以不參考這份不幹淨的過往。
但事實上,具備這個價值的人不過寥寥。
黃知妍的事情不能查。或者說是,不能細查。
為了生存,很多久居黑市裡的人必須要去做一些違反正常社會規則的事情。
這沈雀太明白了,在肮髒之地保持潔淨,那得是非常消耗精力的事。
他不能保證黃知妍從前的事情找不出一絲漏洞,可但凡查出來,牽連的可就不隻是幾個獵人的事了。
未被逮捕的犯人才是最害怕警察的人。
受了苦也隻能忍氣吞聲。
這就是代價,命運的代價。
沈雀也是如此,不過他情況相對好一些。
當初祁謹接他回來的時候把身份大洗一通,重新起了名字,而且還封了很多人的口。再加上他本身就不是維諾艾維茲人,圈子很小,處理起來都方便,這才得以脫身。
但黃知妍的情況明顯比他要糟糕得多。沒有幾個靠得住的朋友,樂源也沒有給她和弟弟辦下來正經的身份證。
沈雀前幾天問過龍序之,像這樣的情況會怎麼辦,但首要問題就是處理她們僞造證件的事,這還怎麼往後走呢?
她弟弟如今也失蹤了,聽江黎說,估計是自己跑了。唯一的姐姐失蹤,他心裡估計要比所有人都着急。
在黑市待過的孩子不會相信警察,沈雀知道。所以他猜這個孩子現在也許在自己調查姐姐的去向。
他大概率還會回歸黑市。
盡管那并不是一個好去處,但卻能容納得下墜進萬丈深淵的人。
那個孩子會殺掉那幾個腦控師獵人嗎?還是被反殺?沒有人知道。
他們是不在正義保護範圍的人。
但沈雀想不通。
為什麼連好好活下去都成了奢望呢?
今天死的是黃知妍,明天就有可能是他沈雀。
反正他們這些人都是一樣的,生死捏在别人手裡,由不得自己。
剛才羯目問他的問題他其實不想回答,隻是他也不知道答案。
殺人償命,不是天經地義嗎?
不是嗎?
他坐在一個被雜亂枝丫遮蔽住的小角落裡,用袖子擦拭眼淚。滾燙的淚滴打在褲子上,傳來片刻溫熱。
他沒辦法忍住不流淚,他忍不住,他感覺死的那個人是他。
他們的命一樣輕賤。
他隻能祈禱,祈禱那個孩子幸運一些,能等到他找到他的那一天。
他坐在石凳上,整個身體幾乎蜷縮,一抖一抖地抽氣,沒有任何聲音。
這就是他的哭相,近乎于怪笑式的倒吸氣,光憑氣流似乎會以為是誰笑得上不來氣,但淚卻是唰唰往下掉的,止不住,接不得。
痛啊,痛啊……
祁謹在樓上默默觀察着這一切。
沈雀以為那個拐角沒有監控,有心事了就坐在那裡發呆,或者餓了拿點東西去吃,有時候也會在黃昏時分躺在長石凳上打盹,這些他都知道。
事實上,隻有角度選好了,站在三樓的窗邊就能看到沈雀在樓下的一舉一動。
他看到他哭了。
像從前一樣,隻會流淚,身體跟着顫抖,像怪笑一樣地往身體裡倒吸氣。
沈雀根本不會哭。
确切的說,是他不會像正常人那樣哭,隻會像哭一樣地倒吸氣。
三年了,一直是這樣。
他總不會很好地排解自己的情緒,就硬生生地咽進肚裡,留自己慢慢消化。
他不是個愛哭的孩子。就算一起生活了這麼久,祁謹攏共也沒見他哭過幾次。
他會忍,會一直忍下去。如果不是遇到了太委屈的事,他從不落淚。
打開手機,連接着沈雀穩定值的模型實時更新,還是一樣的波平浪靜,沒有多大起伏。
盡管樓下小孩的脊背已經顫抖,揪着褲子不可遏制地抽噎,但模型上的圖表并沒有變化。
是沈雀在控制。
雖然還不能分清是有意還是無意,但不可否認,他過于穩定的情緒變化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束縛了實驗室對他的判斷和評價。這會讓他們得到的數據變得不可靠。
況且,沈雀連放聲大哭都不會,太多負面情緒積壓在心裡遲早會出事。
這也是為什麼他要力排衆議送沈雀出去“實習”。
這孩子本來就内向,整天待在實驗室會被逼瘋的,還是要放他出去多見見世面,多和其他人打些交道,多交些朋友,不至于太孤單。
不知過去多久,沈雀的淚已經被風吹幹了,整張臉緊緊的。
一隻奶黃色的小貓跑了來。
他用手指戳戳那小貓的脊背,骨瘦如柴。估計才一兩個月,這麼小,不知道要怎麼熬過這個冬天。
小貓艱難地爬上石凳,然後貼着他的腿蜷縮起來取暖。
小貓并不怕他,發現這個龐然大物真的不動後,又張開髒髒的小爪子踩上沈雀的腿,在他懷裡窩了下來取暖。
小小一團,毛茸茸的,團在他的腿上,讓人覺得像是被貓貓之神撫慰了一樣。
“你好。”
沈雀淺笑着跟它打招呼。
剛才哭了一通,他的鼻音還很重,加上獨特的破鑼嗓子,聽起來莫名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