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
“我不想看,我就把它扔一邊了。然後,它就一直出現……我做飯,掀開鍋,它就在鍋裡,我睡覺,它就在我胸口放着,我剁碎了,沖廁所,用石頭壓着,用我兒子的童子尿澆上去,潑狗血,都沒用……我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
“我就打開看,我看了兩眼,我覺得她說得不對,我就生氣。但我不看完,它就一直出現,一直出現……我就看完,看完了,它還是跟着我,我就把它切碎了炒成菜,吃了……它沒有跟着我了,然後,然後她就一直對我說話……一直說,一直說……說我不聽她說話……有什麼用呢,我聽了能有什麼用,我們這樣的人家……”
“你知道肚子裡有一個小孩躺着嗎?”
李興廠茫然地看着天花闆:“這會兒,還是那麼吵啊……”
謝水流忽然把手伸進他的胸膛裡,李姐說你幹什麼,謝水流的手伸進肉裡,攪動着内髒,發出渾濁的聲音,最後,她把李小個抱了起來,然而當她扒拉開李小個的四肢,才發現李小個的肚臍連接着李興廠的身體,她無法把李小個取出來。
李姐說:“從來都是媽媽懷胎十月的,你這個不負責任的爸爸倒是跟孩子血脈相連了。”
“她媽媽死得早,”李興廠說,“她不太記得。”
說完,他費力地擡起頭看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像個疲憊的孕婦一樣重重躺了下去:“真該死啊。”
“說誰?”楊枝甘露問。
“哈哈。”李興廠笑了幾聲,不說話了。好一陣安靜之後,楊枝甘露說:“我……我們離開嗎?”
“走吧。”謝水流把遺書放進自己兜裡。
遺書
爸爸,對不起,我要死了。
我查了字典,沒有錯别字,不要生氣,我生病了,他們都聽不見我說話,你有時候也聽不見,但有時候你能聽見,還罵我,你罵我的時候,我希望你也不要聽見,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聽我說話,我也不知道了。我生病了,這個消息很重要,你一定要聽我,一定,一定。
他們欺負我,我說,我沒有做那些事,我沒有欺負你們,他們還是欺負我,不聽我說話。有一天,徐有強搶走我的作業本,我找不到,老師收作業,我說不見了,老師也不聽我,罰我站着。徐有強說我不洗澡,我說我洗了,他不聽我,班裡的同學也不聽我,都笑我,我說話,他們聽不見。我沒有說過媽媽,徐有強說她去首都,我知道她死了,我說她死了,他就故意大聲說首都,首都,說我也去首都,我不去,他們都笑我,語氣很奇怪,好像首都是死的意思,我分不清,我說首都不是死的意思,他們也不聽,就一直說。
有時候,他們故意給我出問題,我不會,他們就打我,我說我不會,他們還打我。
我跟二媽媽說,弟弟一直哭,二媽媽一直問我說什麼,她耳朵不好,聽不見。我就說了好幾回,我一說話,弟弟就哭,二媽媽就不高興,她說,聲音大點,我很大聲了,弟弟的聲音比我大,我不說了。
她給我買衣服,我不想穿粉的,因為班裡的同學都不穿,我不想穿。二媽媽說便宜,我說他們欺負我,二媽媽還是說便宜,她聽不見我的話,一直說一樣的話,我也不說了。那天,我想吃方便面,她說,店裡的面比方便面好,她聽見我說想吃方便面了,我就沒那麼想吃了。她就和你說,我想吃方便面,你就說,吃什麼方便面,你就讓我吃店裡的面,我就吃了,我沒有不高興。你和她都不高興,我一邊吃,你們一邊說我,說我不節約,不懂事,最後我哭了,你也不讓我哭,說我太吵了,客人聽了生氣。我就不哭了。
他們搶走我的橡皮,我沒有橡皮用,我沒有朋友,沒有人給我借橡皮,我說話,他們聽不見,我也不跟他們借,我跟你說,徐有強搶走了我的橡皮,你就說,小孩子好好相處,怎麼不搶别人的。我拿走了兩塊錢買了橡皮,其實五毛錢就好了,我先拿了五塊,我買的時候,老闆說,自動鉛筆好,非要我買,我說不要,他也沒聽見,我就隻好買了,花了兩塊。回來之後,你發現了,就生氣了。我說,我是因為沒有橡皮了才買橡皮,你也不聽我說話,一直說你很辛苦,很不容易,我就哭了,我就寫了檢讨,希望你不要生氣。
後來我還是很難過,難過的時候,書上的字像蟲子一樣走,我看不懂,有時候,我還很想睡覺,後來,我發現我不會說了,我還能發出聲音,但我就是不會說了,嘴巴不聽話。我得了很大的病,我說話,大家都聽不見,但我不是啞巴,我還能說出來,但隻有我自己能聽見。
我寫遺書的時候,我同桌看見了,她問我寫什麼,我說是遺書,她問我那是什麼東西。我很高興,我想跟她說什麼是遺書,但我那時候還不會寫那個字。我想着要怎麼說,發現,不用嘴巴說,我也不會說了,我是寫的紙條,她問了,我就說沒什麼,其實我想回答,但我的病很重了,我老說沒什麼,我心裡想說的話都變成了沒什麼,是因為我的病讓我不知道怎麼說出來,我就不說了。
我知道你很辛苦,治病要很多錢,我不讓你辛苦。
我死之後,我的書包給弟弟,書本可以賣廢紙,日記本我用了六頁,剩下的沒寫字,給弟弟。我的衣服不喜歡,你們自己弄吧。我的鉛筆盒、自動鉛筆,都給同桌楊枝甘露,迷宮尺子給上一個同桌沈元元,桌子裡有我折的紙星星,給沈元元二十個,楊枝甘露二十個,剩下的燒給我,我死後給媽媽帶去,還有三塊五毛,留給爸爸,頭繩也給二媽媽。
李小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