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血在流。
林栖之感覺自己的血在流。
可是她無法做出反應,她的意識還沒完全蘇醒。
血像别人的,流過胳膊,浸泡手腕,蘸上指尖。疼痛反而很輕微,在諸多感受中排隊靠後,她的感受被攪拌棒絞碎,成了一團看不出顔色與形狀的糊糊,她的大腦仿佛也是這樣。
有兩個地方在流血,臉上,和肚子上。肚子,空落落的,她看見自己的内髒被挖了出來,分門别類地放在桌子上。
桌子上,地闆上,都鋪着厚厚的塑料布,血在上面是凹坑,彙聚成小溪,汩汩流向腳底,流向柳靈傑的腳底。
柳靈傑正在處理她的内髒,細心地去掉上面多餘的結締組織。那個小孩子非常冷靜,她明白柳靈傑為什麼今天看見她之後就那麼孩子氣那麼積極,原來是因為高興,在處理人體組織的時候,柳靈傑的臉上挂着滿足的微笑。
他繪畫,彈琴,吃飯,說話,都不會露出這樣發自内心的笑。
他隻有在自己送上門來的時候才高興,原來是看着獵物上門的喜悅啊。
她真傻。
她的裙子是完好的,她被剖腹之前,那件裙子被脫下來,剖腹之後重新穿上——仿佛裙子比她更加值得珍重,殺人犯有自己的買椟還珠,而她也有自己的苦中作樂:還好穿的是這件貴的裙子華美地死去,而不是和十塊錢的破爛貨一起被處理。
瀕死之際,她甚至拿不出力量驚詫,頓悟,怨恨,反思,回顧,懊悔,這些情緒過于激昂,需要燃燒生命才能達成,她現在沒有力氣,生命順着血往外流,她的思緒也跟着從道德變成了本能,再變成了無意義的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麼,臨死之前還要幽自己一默。
林栖之并不感到難過,她體内剩餘的生命不足以支撐她完成這個情緒。濃烈的愛恨是生者的特權,她已經無限接近一具屍體,隻有大腦中微弱的生物電作用着,殘存着她作為“林栖之”的部分。
但當她在混沌中仔細定睛看生前的最後一眼時,血液用盡最後的力氣往回一泵,意識忽然活過來,活過來的卻不是林栖之,而是謝水流。謝水流知道林栖之還活着,仰躺在古怪如抽屜的秘密地下室中,看着古怪的琳琅滿目的天花闆。
天花闆上挂着幾具屍體,而她一眼就認出了其中兩具。
一具屍體模仿着木乃伊的處理方式,挖去内髒,脫水,風幹,像一條臘肉一樣懸挂着,或許因為挂起來沒多久,臉上的皮肉還算是充盈。
另一具浸泡在福爾馬林中,透明的棺材懸挂在空中,從中耷拉下來許多條晶瑩剔透的電線,像是《回到未來》的片場中一些過去年代對科幻的想象,透明玻璃管和無數的線纜紮在那具屍體中,另一頭連接着一台老舊的計算機。仿佛下一秒這具小小的屍體就可以用鬼魂的能力打開計算機,對那個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陽間說一句“hello world”。
舒小通和盛铎,兩個失蹤的小孩出現在柳靈傑的家裡,這既讓人覺得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既讓人覺得驚怖,又因這一路的經曆而感到麻木,冷靜的是謝水流,憤怒的是林栖之,臨死的林栖之的憤怒傳遞給謝水流,她忽然伸出胳膊,拖着自己這具空殼身體站起來,站在柳靈傑身後。
柳靈傑戴着手套和口罩,像個小小的外科醫生,癡迷地看着林栖之被挖出來還在跳動的心髒,把手中的手術刀丢在托盤内,轉過臉。
他穿過了謝水流,謝水流回頭,此時此刻她并沒有穿上林栖之的樣子,在硬闆床上躺着的那具屍體還在,努力瞪大眼睛,眼中的紅血絲像蟲子要爬出來,隻是她已經不能動了,再強烈的怒氣也改變不了什麼,任誰來都不會看着柳靈傑這樣的小孩說他是個變态殺手……這過于匪夷所思,而仔細想想來時的見聞,他的父母還為他遮掩,他們比柳靈傑自述的要愛他的多。
謝水流透過柳靈傑看林栖之,無限接近在居委會白霧掩映下見到的紅衣女鬼,裙子已然濕透,站得這麼近,第一次這樣看這張臉,她理解了林栖之為什麼來找她的肉身——她們的确長相很有相似之處,隻是自己好死不活的,沒有什麼生活的目标,林栖之卻有個積極的理想,這使她們兩個的臉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氣質。
林栖之卻看不見她。
柳靈傑正在輕輕用小刀割林栖之的臉,輕聲細語的:“林老師,你一定很讨厭我們這些小孩吧,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厭你的笑容,大家都喜歡,但隻有我能看出你的虛假,你真的很虛僞……我讨厭這樣。我沒有什麼病,我隻是喜歡說出真相,但沒有人會相信我,他們都覺得我有病,把我送去那種蠢地方,和你這樣的假惺惺的老師裝樣子,當小孩子真的很可憐,我真的很可憐,沒有人關心我真的需要什麼,隻會不停地說,這樣好,那樣好,這樣又添麻煩了,我才七歲啊,為什麼總是需要裝出你們喜歡的樣子,明明是你們大人無法理解我……”
她想,自己多少明白了《東郭先生》的含義,那個愚蠢的東郭先生救那匹狼,害死了自己的性命。
林栖之就是那個東郭先生。
而這個鬼信物,到現在都沒有在場景裡實際出現過,她仔細觀察過,它出現幾次,存在于書店的架子上,存在于學校的圖書室裡,存在于柳靈傑的小房間,但當事人都沒拿出來觸摸過。
就像那隻貓,就像遺書,怨念或具象或抽象地寄托在什麼物件之上,而臨死的林栖之,把這份怨念化作了這個故事。
謝水流能感覺出,林栖之覺得自己非常,非常愚蠢,才覺得自己的好意像東郭先生那樣。
如果繼續親身經曆這個故事的盡頭,是自己的肉身被奪舍的結局,她也有些能夠接受了,她仿佛也成為林栖之,走過這短暫的無能為力的幾個月,在普通人的自苦中死去,死後被極度的憤懑沖昏頭腦,幹出什麼事都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