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明眸光閃爍,撲抱的動作停滞在半空,他知她在汴京受了委屈,怕是連帶着對自己也心生不喜。他心中失落,慢慢收回雙手,聲音也不由軟了下來:“娘子,你罵我打我都行,别不理我。”
若是玉溪鎮的木頭犯了小錯撒嬌賣癡讓平安原諒,她或許會在敲打一番後會選擇原諒。
可汴京的沈玉明不成,兩人之間不但隔着千山萬水,這家世三觀也迥然不同,即便之前有所交集,但最終也走不到一塊。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平安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這位郎君怕是找錯人了,這裡沒有你的娘子,尋人還請去别處。”
此話一出,平安心中有些不忍,終歸是夫妻一場,她不想鬧得個翻臉離場。可轉念一想,她也不過是為了自保。
明面上兩人之間的矛盾雖隻有那次離别前的争執,可内裡的問題卻猶如線團般千針萬線絲絲繞繞。
若他連查清這些事的本事都無,那平安無需和他多言。
若他查清了,也應當有自知之明,兩人之間的問題不單是一句軟話便能忽視的。
說罷,她端正神色,目光灼灼直視于他。
時隔數月,兩人目光再度交彙,眼神卻各有各的倔強。
看清他眸中的痛意,平安心中感慨萬千,想當初在玉溪鎮,兩人也曾有過一段你侬我侬的蜜月期,可一場洪災還是戳破了她小心翼翼維持的美夢,汴京之行更是将兩人的關系推入了萬劫不複之地。
“不要。”
平安此言一出,方才還一臉頹色的沈玉明頓時變得焦慮難安。他猛然起身上前,不管不顧地将平安擁入懷中。
“娘子~~”沈玉明啞聲喃喃。
将魂牽夢繞數月的人切實納入懷中,聞着懷中熟悉的味道,沈玉明心中方升出一股他還活着的真實感。
天知道這幾個月他是怎樣熬過來的,一開始的震驚迷惘過後,他便迅速清醒過來。他是貪玩不假,可不是傻子,本就是他的東西,之前他是不屑與那些人争搶,但這會,那些人他一個都不過放過。
送信的管事、管馬的小厮,還有府中那些通風報信的牆頭草,沈玉明沿着線索一一清查,他發現這些他之前以為的瑣碎雜事好似也沒有他想的那麼難。
誰說後宅的事情與男人無關,若不是他,她能被牽連進來?那時他滿心的悔恨,恨自己掉以輕心,恨自己沖動離家。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他也不得不承認,娘子的話刺痛了他心中隐秘的自卑。
他渾渾噩噩度過了前二十年,既未從老爹手中要到世子之位,也未依靠自己努力取得幾分功績,他所有的一切,都得意于他投生在了母親的肚子裡。
心中滿懷報仇的怒火,沈玉明蟄伏數月,借别人之手把那些證據在老頭生辰當日全部掀翻。
衆目睽睽之下,老頭便是想護短也無可奈何,隻一場好好的壽宴鬧得賓主皆不歡而散。
老二、老三和他們的小娘一個也跑不掉,隻有老大,滑不溜秋,讓他沒法正面下手。
這抓不到把柄的人才更可惡,沈玉明從來不是什麼君子,隻要能達目的,他一向是陽的不行來陰的。等他将那些人處置完畢,又暗中剿滅老大私藏的幾處私産,給他使了無數個絆子,他方卸掉心中一口惡氣。
連他母親都說他不似往日懵懂,瞬間懂事了。
可這樣的懂事方式并不是他想要的,支撐他多日的信念一朝奔瀉,他開始發瘋似地尋找她的消息。
等待的時間他宿不能寐,每日隻靠酒來麻痹自己,那時候,他望着國公府富麗堂皇的屋子,恨不得長對翅膀飛回玉溪鎮。得知爺爺被人接走,他陰霾數月的心情頓時明朗,去宮中拜見一回姐姐後,他便匆匆帶人趕到江甯府。
這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玉溪鎮的那個黃土小屋中,仿如重回夫妻倆交頸相卧之觸感,讓他身心無比熨帖暢快。他眼睫輕眨,遮斂住眸中幽光,隻埋頭伏在她的頸間,鼻尖不住地摩挲,努力汲取着她身上的溫度。
“娘子!你就是我的娘子。”
剛得來的溫暖尚未捂熱,他雙手的力道便被平安輕易卸掉。
平安後退一步,無視他可憐兮兮的表情,正色道:“你走吧,這裡沒有你的娘子。”說罷她便從他身旁快步進門,将他的拍喊聲關在門外。
“娘子!!!娘子你開開門啊。”
“娘子,你别生氣,你聽我解釋。”
院門閉,平安靠在牆邊,安撫住狂吠的灰灰與小白,無力地深吸一口氣。
她擡頭望着深藍的天幕,眼神卻遊離放空,刹那間,木頭的憨直與沈玉明的不羁在她腦海中交替出現。她的腦中如走馬觀花般閃過玉溪鎮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兩人共過的患難做不得假,可國公府的傲慢與蔑視亦傷她不淺。
聽與不聽好似并不重要,她願意留在江甯府,還是再度去汴京奔赴一場未知的前途才是根本。
饒是面上再是冷靜,平安的心間還是被他的出現吓得蕩起圈圈漣漪,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待将思緒理清,她發現自己的心早已做出決定,她要的從來隻有安定與小富,汴京的富貴去了也得有命享才是。
想到沈玉明此行可能給她帶來的麻煩,平安雙拳捏緊,壓下心中最後一絲不舍。
“爺爺,爺爺您在嗎?”外邊傳來的呼喊聲比剛剛要小了許多。
說他沒良心他還知道壓低聲音,說他有良心,大半夜卻擾老人清夢。
縱使他這會壓低了聲音,可方才的動靜不小,已将偏房的阿雲阿霄引了過來,兩人望了眼外邊,一臉謹慎地問道:“娘子,可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瘋子,認錯了人。”怕他真将爺爺喊起,那今日必是不能善了,平安收回視線,囑咐道,“阿霄,你去同他說叫他别鬧了,這裡沒有他的娘子,否則你就去報巡捕。”
阿霄收斂眸中的訝異,恭聲應是。
如水的月色下,整個小院仿佛都被渡上一層清冷的月輝,一陣涼風刮過,婆娑的樹枝搖晃,露出靜靜矗立在角落的脊獸。
平安望了眼深藍天空下孤傲挺立在高處的脊獸,不覺挺直脊背,利落跨步回房。
待她回到房間,這才發現女兒竟還沒睡着,這會見得娘親,她興奮地伸出雙手,咿呀咿呀地朝她露出個無齒笑容。
看到她天真無邪的模樣,平安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在外邊的親爹,這是怎樣一番亂賬。
之前她本想着,隻要兩人齊心協力,不管外邊怎樣,日子總能過好,可與他吵過一架她才發現,她以為的隊友從來沒有與她并肩而立。
這麼大的人了,動不動就是靠娘靠姐姐,自己卻沒有半點自力更生的想法與能力。
除了在國公府時他能随意支取銀錢,比之身無分文的木頭,沈玉明實在無多少優點。
看着女兒白淨可愛的小臉,平安心中愛意盈盈,國公府那樣的狼窟虎穴,她如何放心将自己和女兒的安危托付在他身上。
不成。
平安逗弄完女兒,愈發堅定心中想法。
她走到窗前将窗戶支開一條縫,月光從縫隙中傾洩而下。
迎着朦胧的月色,平安側耳細聽,許是阿霄的話起了作用,外邊的呼喊聲漸漸遠去,想來沈玉明已經離開。
等平安梳洗幹淨後給女兒喂飽哄睡,她看着孩子天真爛漫的小臉,沉思半晌後這才逐漸冷靜下來。
孩子,他來這裡半句沒有提到孩子,想來他尚且不知孩子的消息。
兩人之間本就是一團亂賬,若是再将孩子牽扯進來,他怕是更加不會離開。
那樣的門第,會讓自己的血脈流落在外?
也不一定,他們都看不上她,又怎會看得上她的孩子。
怕是他們覺得隻要沈玉明還在,這世上多得是可以給他生孩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