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塵大師已是古稀之年,素來覺少還睡得淺。
聽見外面枝丫狂響,本以為是起了風,要将窗戶支緊,誰知碰巧聽見了外面的動靜,便出來查看。
佛堂大門推開,外面的人與裡面的了塵大師一個對視,為首之人忽然揭下面紗笑道:“許久不見啊,大師。”
了塵大師眯起眸子,試圖去看清來人的面孔。
可還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面孔,就有一道冷光劃破月色。
雪地上,殷紅的鮮血在無瑕瑩白上滲開,在月光下瘆人又殘忍。
佛堂這才陸續出來了人,可記事起便長居佛堂念經的人,最費體力的差事便是灑掃落葉。
衆人上去螳臂當車,等無生趕到時,已是一片狼藉。
地上的紅在映入無生眼底之時,便染紅了他整個眼眶。
那雙清淨了許久的眸子裡,在這個冰冷的夜裡,重新染上了殺意。
“你們……”無生咬着牙道,“報複之事何故拿無辜之人陪葬!”
高呼響徹了黑夜,宛若夜風哀鳴。
刀疤男卻恥笑失聲:“我從亂葬崗爬出來那一天,便就在等這一刻!”
“無辜?”他嗤笑,“若非他将你藏匿,我怎會找你找這麼久!”
“你殺了這麼多人,卻能在佛堂安享後半生?”刀疤男振臂高呼,“憑什麼!上蒼不公!”
無生咬着牙,聽着這無法反駁的事實。
但邊上的神樹卻猛地搖晃起來,枝葉碰撞的響動,每一下都在喧嚣着反對。
所有人都被這深夜中不尋常的響動吸引去了目光,眼見着落葉飛舞,一時間心裡怵得厲害。
除了無生。
就見無生一襲白衣轉眼踏過血泊,以一個鬼魅之态穿過那些狂徒。
緊接着,就聽一聲冷刃出鞘的聲音響起。
長刀抹過脖子,死寂的黑夜下,皮肉撕裂的聲音帶着鮮血潑濺,回過神時,無生肅白的僧袍已經半邊染紅。
他殺生了。
箜冥心裡沉了一下。
本應該是擔心殺生之後無生的去留,可看着面前無生提刀在人群中厮殺,而周圍漸漸聚集起了鎮民,箜冥忽然覺得自己不擔心他的去留了。
快逃吧……
走吧……!
熬過了半個冬天的枝葉在無聲刀刃縱橫之時,竟成盤旋往上之勢,卷起疾風将無生全然包裹在了狼藉之中。
可無生還是沒能聽見箜冥的呐喊。
血泊狼藉之上,再沒有人有殘存一口氣息的機會,而無生也終于脫了力,跌跪在了地上。
他滿手鮮血,扶着深深紮在地上的長刀,看着落葉仍在飛舞着不肯停下,失笑一聲:“你真的是神樹……”
稍頓,他的笑意流露幾分苦色:“我是有罪之人,你不該幫我。”
他伸手,從風中揭下一片葉子,藏在手心輕撫葉片上雪水化成的清露。
“你也在為我落淚嗎?”他道,“我這樣的人,也有人會為我生悲嗎……”
說着,無生眼底悲戚難掩,固執藏在眼底的淚水,還是落在了葉片之上。
“我又該去哪呢……”他道。
……
那夜無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隻聽說佛堂被滅,神樹顯靈,唯一的外來人被神樹眷顧活了下來。
而在那之後,那外來的男子獨自一人将所有的屍骸清理安葬,又重新回到了隻有他一人的佛堂之内,至此銅門緊閉。
佛堂再無誦經,隻剩一人常伴青燈古佛,守着數十載冬雪都洗不淨的罪孽,和那再沒有顯靈過的神樹。
就在這麼日複一日之後的某一日,無生從床榻上起來。
佝偻的十指好像忽然有了氣力,不清明的神志也似乎突然被窗外新雪清掃一般,清晰了幾分。
無生像是讀懂了上蒼給他無聲的預兆,早早地起來收拾完了被褥,重新灑掃了一遍佛堂,又在跪坐至黃昏時,提起一桶水邁出佛堂,到了神樹之前。
他熟練地給神樹澆了兩瓢神樹并不需要的水,又将水瓢放回了桶裡。
好像一切塵埃落定,他終于扶着膝蓋,艱難地挪動着蒼老的身軀,坐在了樹根邊。
望着夕陽,他餍足地阖上眸子,享受自己一生最後的時光,等待自己的解脫。
“不知為何,我好像尤其喜歡日暮之時。”他喃喃
“好像夕色裡記錄着許多被人遺忘的美好。”
……
“神樹啊……若你會開花,在花期一定會很美。”
“我總能夢見滿山花開的景象。”
“可惜此生應當見不到了。”
……
說到這裡,他忽然有感知似的睜開了眼,緩緩地轉過了頭。
他身邊并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就能化形的箜冥也是一驚,在對視同時睜大了眼:“你……能看見我?”
“我……”那雙被歲月溝壑壓得低垂的眸子裡,竟有了往日的清亮。
在對視的那一刻,心中經年累月的惦念有了形狀。
他像記憶中那般,伸手向身邊的女子,指腹顫抖着放在了她的眉心。
“我……”開口的瞬間,淚水順着眼角滑落,“我終于見到你了……”
他釋然地笑起來,忽然感覺自己這一輩子并不算真的壞到了極緻:“原來……就是你啊。”
箜冥并不明白無生在說什麼,隻是像一隻乖順的小動物一樣,上去迎合那人的溫度,熱淚卻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但無生的氣力越來越輕,呼吸越來越弱。
他漸漸連接觸的動作都難以保持,隻好任由幹瘦的雙手,被面前的女子放在手裡。
意識漸漸消散,無生感受着自己慢慢陷入虛無,在最後的須臾之際,揚起嘴角留下了一句:“若有機會,來生再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