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瑪麗&查爾斯醫院隻是恐吓伊千名的說法,方青藍并不打算做一個窺私癖或者私家偵探。他做事一貫和打拳一樣直接,防守閃避一下都不樂意,更何況去暗地裡去調查别人的記錄。
他像個沒事人一樣回了公司,但一進門就停下腳步——整個公司都在用一種仇恨的眼神看着他,空氣中彌漫着怨氣。
方青藍莫名其妙,他看了眼那個被怨氣包圍的“被詛咒的工位”,搖了搖頭,最後還是敲門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一開門他就看到伊萼羅端正地坐在他的電腦前,郝之遙在他身後,指指點點着什麼,看到方青藍進來時,露出了和其他人同樣的仇恨目光。
“怎麼了?”方青藍挑了挑眉,把外套挂在門口,“攪了你們什麼好事?說吧。”
“哪裡的事。”郝之遙讪笑了一下,又伸手拍了拍伊萼羅的肩膀,沖他擠眉弄眼。
伊萼羅點頭微笑,好像在無聲地對郝之遙說“你放心。”
方青藍挺不爽的,睨了郝之遙一眼:“我剛才去見伊千名了,他沒說你也要搬進我的辦公室。”
“說笑了經理,說笑了。”郝之遙依舊賠笑,“我這兒沒啥事,我帶伊公子熟悉工作,這就走,這就走。”
他有使了幾個眼色這才把鹹豬手從伊大小姐身上挪開,戀戀不舍地倒退着離開了房間。
方青藍用腳尖撥了一下門,門“砰”的一聲撞上了。他找了個椅子拉到辦公桌前坐下,翹着腳,審問起了大小姐:“背着我密謀什麼好事呢?我看他們的表情,好像香槟開到一半被我打斷了似的。”
伊萼羅失笑:“郝經理讓我幫忙做文章審核的事。”他說着站起來,把屏幕轉向方青藍,“這裡,還有這裡,郝經理讓我全部勾一下,直接選通過。”
“哦。”方經理冷笑了一聲,“你知道審核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伊萼羅目光坦然地看着他,眼睛裡一點心虛都沒有,“郝經理說,這一步做的是形式審查,真是這樣嗎?方青藍?”
方青藍的一口氣就這麼洩了,他起來拉開了百葉窗,傾灑進來的陽光讓電腦屏幕變得灰暗,他從打印機裡抽出一沓紙放在桌上,又撿起了郝之遙離開時碰倒在地上的筆筒。
“他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他說着把自己丢回椅子裡,“——我來教你怎麼做這個審核吧。”
伊萼羅聞言擡頭盯着他看,藍眼睛反着太陽光,有點像阿茲特克人特有的青金石“evil-eye”裝飾品。方青藍不由地避開了這個視線,他把紙和筆塞進了伊大小姐的手裡,若無其事地說:“就從你爸爸開始好了——介意給我講講你眼裡的伊千名嗎?”
“可以啊。”伊萼羅笑了,他笑的時候眼睛裡那種接近神秘的無機感總是會如落潮一般褪去,但他端坐着、把手放在膝蓋上的樣子依然像一座關節靈活的雕像,“你知道的其實比我更多,不是嗎?”
“可能吧。”方青藍閉上眼睛靠在椅背裡,“不過不重要,伊千名是人還是豬頭都無所謂,我隻是想聽你講故事。”
伊萼羅溫聲說:“爸爸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你需要我從他一歲的時候開始講嗎?”
“你覺得呢?”方青藍隻是反問他。
“他是2040年出生的。”伊萼羅聽出這個問題并沒有答案,直接說了起來,“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他讀完初等教育就沒有再讀書了。他從小喜歡逃課,欺負同學,畢業後跟幫會團夥混,他很讨厭這段經曆。”
“嗯。”方青藍笑了一下,“伊千名提起來就要哭的黑曆史。然後他就遇到你媽媽了。”
伊萼羅莞爾:“這也算是幫會經曆的一部分。他幫别人代課賺外快,假裝自己是中産家庭出生,和媽媽談戀愛了。在那之後媽媽懷了哥哥鴻泉,他就不再多和幫會來往了。”
方青藍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自己則低頭在白紙上按照伊萼羅的口述,塗抹出一張流程圖來:“然後呢?”
“他做了一個小公司,做高利貸和詐騙,但是手法比較具有前瞻性,”伊萼羅平靜地說,他提及父親的罪名時沒有任何情緒,就像判官在宣讀生死簿,“他們竊取了幾個金融公司的業務數字人,假借對方的名義放貸,要求高額利息。”
“怎麼竊取的?。”方青藍插了一嘴,“他的黑客技術很高明?”
伊萼羅莞爾:“不,他躲在發财樹後面偷看到了老闆的賬号密碼。”
方青藍也笑了:“那時候伊千名還瘦得像竹節蟲一樣,往發财樹邊上一站誰也不知道哪個是樹幹。”
“但他因為犯罪進了監獄服刑五年,在這個期間——”
“你出生了。”方青藍靜悄悄地扳着手指算着。
“可能吧。”伊萼羅說,“——在這個期間他遇到了你。”他停頓了一下,重新開口時聲音聽起來格外柔和,讓方青藍的脊柱都麻了一下。
方青藍“哎”了一聲:“咱先不提這個好不好?你犯規了啊。”
“好啊。”伊萼羅輕聲說,“在爸爸出獄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裡了。那個時候為了逃避沒收财産,我和媽媽還有一大筆錢都經過多次轉移,到了國外。爸爸出獄之後,聽了你的建議,改行做了數字人文娛産業,做得特别成功。這個時候媽媽想回國發展,但是我的身體實在太差了,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都很困難,他們隻好把我留在寄養家庭,一直到五年前我被運送回國。”
“運送回國?”方青藍低聲重複着這個詞,“因為國内的醫療水平更高?”
伊萼羅沒有回答。
五年前。方青藍想起伊千名說過的話,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目光飄向了伊萼羅的手腕,伊萼羅像是感應到了他的想法一般,朝他伸出了手。
圍了一圈小珍珠的袖口滑落下去,伊萼羅緞子一樣的手腕露出來,他的皮膚過于蒼白,青紫色的血管像縫在緞子上的繡線——但除此之外,他手腕上沒有任何不合宜的疤痕。
方青藍收回視線,說了聲:“抱歉。”
“我沒有抑郁症的。”伊萼羅微笑,沒有責怪他的唐突,而是充滿理解地解釋道,“方青藍,自殺隻是因為對充滿治療和病痛的低質量人生反感。但現在這一切都已經發生變化了,傷疤也已經消失了。”
“我完全理解。”方青藍重複了句,“還是很抱歉。”
伊萼羅搖搖頭,繼續講着他的故事:“在我昏睡的時間裡,爸爸把他的生意做得很好,但長年的分離也讓他和媽媽貌合神離,在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不一起生活很久了。去年伊創文化上市,爸爸檢查出神經萎縮性疲勞症,他把很多事情交給了哥哥,他的故事也就結束了。”
“……原來是這樣。”方青藍安靜了會,“這個神經萎縮性疲勞症是絕症嗎”
伊萼羅輕輕搖頭,方青藍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發自内心的悲傷,讓他幾乎不忍開口。
“但确實存在用AI技術輔助的辦法吧。”方青藍尴尬地說,“像帕金森、阿爾茨海默一樣,做那個什麼,腦機植入,腦信号解碼什麼的……”
伊萼羅笑了一下:“我知道的。方青藍,我沒事。”
“共情力是一種很好的天賦。”方青藍注視着他,“如果你曾經嘗試過結束生命,那麼我甯可你别做這些高敏的事兒——與其頂替我,不如去擠掉郝之遙,他的工作傻乎乎的沒什麼技術含量,每天樂呵得像個颠着羊蹄子的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