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希月窩在躺椅上看竹影和喜寶猜雙陸,喜寶連輸了好幾次,竹影赢了兩把蜜豆,得意洋洋翹着二郎腿往嘴裡彈豆子吃。
喜寶小嘴一撇,把棋盤推亂,不服氣道:“再來。”
“好啊,”竹影興緻勃勃,“輸了不許哭!”
“你去哪兒?”她眼尖的看向江希月,一臉探究,這人下午從宮裡回來後就神不守舍,“你怎麼了?”
“我沒事,”江希月眼神淡淡,手已将門推開,“隻是想出去走走,屋裡太悶了。”
竹影把棋子扔回去,大大咧咧站起來,“我跟你去......”
“不用——”江希月打斷她,人已閃到門外,“我去去就回。”她快速掩上房門,幾步就走遠了。
“奇奇怪怪,”竹影透過窗棱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外。
沒事,外頭有暗一暗二呢,她想。
江希月在府裡四處亂逛,下人們現在都認得她,縱使離得再遠也得停下腳步屈膝尊一聲:“二小姐。”
她随意點點頭,往人更少的地方去了,雖是初春,入夜依舊寒冷,她穿着齊胸襦裙,外披一件毛皮小襖,小襖裡夾着絲麻和棉纩,親膚暖和。
方才人多時,她緊了緊領口遮過脖子,手指穿進動物柔順的皮毛,指尖留下絲滑的觸感,這才想起,連這衣裳也是顧九溟送來的,她忽然有些生氣,像是急于撇清關系一樣,把小襖速速脫下。
想扔掉,又覺得不像話,隻好别扭地挽在了手裡。
繞過河池與涼亭,踏上遊木長廊,她倚在亭中看那一汪幽靜的池水,月色溫柔,水面平靜,冬日的魚兒懶懶遊着,不死不活的,就像她此刻的心境,不上不下。
站得久了,腿也有些酸麻,身子更是凍得冰涼,鹹腥的水草味跟着風一起來,吹了她一身。
她歎了口氣,何必呢。
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扭捏了。
重新披上小襖,感受到久違的溫暖,她自嘲一笑。
江希月啊江希月,這些都是你掙來的,是你自己憑本事掙的,不是他賜給你的。
憑什麼不穿。
她又站了一會兒,慢慢理清思緒,走下了長廊。
離此一牆之隔的庭院外,盛錦華戴着兜帽,悄悄喚人開了外門。
正屋裡,盛姨娘靠着引枕,正要就着丫鬟的手喝藥,眼睛瞥見了來人,立刻撐着身子下地去迎,差點撞翻了丫鬟手裡滾燙的藥湯。
盛錦華急急來扶,将她用力摁回床上,嗔怪道:“你好好躺着,要愛惜身子,看看你的臉,那麼憔悴......”她紅着眼眶,千言萬語堵在心裡,不知從何說起。
這個庶妹自小就與自己情分最深。
做姑娘時,兩人經常同吃同睡,感情好過嫡親姐妹,後來她陰差陽錯嫁入将軍府,隔年她竟求了母親,毅然嫁來陪她。
以盛家當年的地位,妹妹即使許給公侯子爵做個夫人也是綽綽有餘。
卻因與她的情分,自願嫁與将軍做小。
這些年來她身子不好,又連接遭受打擊,妹妹主動從她手中接去中饋,将府裡一應事務料理妥當,事無巨細,樣樣精心。
這一樁樁一件件,叫她如何不感動,可她不僅無以為報,還沒能壓住那妖孽,害得妹妹受了大苦。
先是在那陰暗潮濕的地牢裡熬過一夜,又被婆母下了嚴令禁足。
那些傳言全是無稽之談,這裡面分明有冤情,她的妹妹她最了解。
人畜無害,心如菩薩般慈悲,可就是有人不信,先前是母親,現在是婆母。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隻要她在一日,就要護着妹妹一日。
盛錦華軟言寬慰,“潔妹妹你放心,我已經求了母親,請她想法子去和婆母說說,早些解了你的禁足......”
盛雅潔神色慌張,急切地抓着盛錦華,“華姐姐,千萬不要為了我去麻煩母親,她向來對我有成見,何苦為我惹出事端,”她眼神暗了幾分,“就這樣好了,我就當休息休息......”
她眼眶一紅,淚水自然流了出來,盛錦華心痛無比,揮手叫丫鬟下去熱藥,自己憐惜地用帕巾給她輕輕拭淚,哄孩子般溫柔道:
“你何苦要這樣想,所有的事都是我自願去做,說來說去......”她長歎一聲,“都是我這個做姐姐的虧欠了你。”
“若不是當初,盛家非要攀這門親事,我也不必嫁進來,你更無需為了我,吃盡苦頭。”
“事到如今,還要你來承擔後果,我實在心中有愧啊。”她嗚咽出聲。
李嬷嬷方才一直沒插話,直到看見盛錦華又要哭起來,連忙勸說:“好了夫人,您别再哭了,莫要哭壞身子,您剛才還勸姨娘呢。”
盛錦華忙止了眼淚,又看向床榻上憔悴的妹妹,她眼神空洞,好像什麼都沒聽進去。
“潔妹妹,”她試探着喊了一聲,盛雅潔猛然清醒過來,臉上帶着不安與隐忍,“華姐姐,我知道你對我好,這就足夠了,莫要再為我操心,替我好好侍奉老夫人......還有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子女......也要拜托你了。”
盛錦華佯裝生氣,“别再說這些喪氣話了,我總歸要讓你盡快出來的,你再耐心等幾天,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盛錦華突然看了一眼李嬷嬷,後者滿臉憂慮似乎不太贊成,可她還是要說,“這件事歸根結底,問題就出在那個妖孽身上,”她眼裡憤恨不平,“隻要有她在,府裡就不能太平。”
“這幾日我琢磨了,既然她那麼愛折騰,那就放她出去折騰好了。”
“華姐姐的意思是,”盛雅潔不解。
盛錦華耐心的替她拭去嘴角殘留的幾滴藥汁,“橫豎那妖孽今年已經過了及笄,是該婚配了,”她笑了笑,眼底一片冰涼,“等再過些時日,我就尋個由頭,給她安排相看。
早點把她嫁出去,叫她去禍害别家吧。”
“你說好不好?”她問。
盛雅潔眼底鋒芒驟閃,“老夫人她......怕是不會同意。”
“這個你不用擔心,”盛錦華自信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到底是她生母,這些事我還是做得了主的。”
“而且我聽說婆母要動身去玄妙觀了,趁她不在,趕緊把此事定下來。”
“華姐姐,你說好就好吧,你知道我向來都是聽你的。
話說起來,先前我也替妍兒尋過一些人家,倒有幾個現成的人選,省得姐姐再花精力去尋找,你的身子又向來不好。”
她眼神閃爍,“隻不過,那些人家配一配妍兒這樣的庶女還合适,若是匹配二小姐這樣的嫡女,怕是......身份不夠......”
“怎麼不行,我看就很好,你今日就把這些人選給我,我說配的起,就是配得起。”盛錦華厲聲道。
“是。”
“這就對了,”盛錦華滿意地拍了拍她的手,“你這個人啊,就是心太善了。”
丫鬟掀開珠簾,手裡端着剛剛熱過的湯藥,盛錦華連忙起身讓位。
見妹妹将湯藥喝得一滴不剩,她才松了口氣,目光在屋内掃了一圈,雖是禁足,炭火與吃食都是經她特意囑咐,絕不會短了去,不僅如此,她還差人日日送些補品進來,但終究是少了彩萍那個大丫鬟。
“我看你這裡人手也不夠,要不我還是把銀針給你送回來吧,她到底跟過你幾年,叫她伺候你我也好放心......”
“不用......”盛雅潔驟然出聲,随後哀歎道:“好端端的何必叫人來受苦呢,我這裡左右沒什麼事,也不缺人伺候。”
“等什麼時候我能出來了,再慢慢挑選幾個可心的丫鬟,也不遲......”
盛錦華見她堅持便沒強求,姐妹倆又湊在一起說了不少體己話,直到夜色漸濃,李嬷嬷困得涕淚橫流不斷催促,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此時已到子夜。
有人還遲遲未眠。
顧九溟端坐在大理寺後殿的案室裡查閱資料,手邊的卷宗摞得小山那麼高,他放下一卷,又想到了别的,喊人過來,無人應答。
寂靜的案室裡,地上橫七豎八歪着幾個理正和主簿,有人已經輕輕打起了呼噜,薛懷民先前一直負責監督大家,此刻卻睡得涎水直流。
顧九溟默了默,輕輕走了出去,疾風也在外頭打盹兒,見他出來,慌忙直起身,顧九溟道:“你守在此處,等他們醒了,就叫他們回吧,明日放他們休沐。”
“是。”
他自己也走回後殿寝室,本已進了屋,又轉身出來,往後院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