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了,去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吧。”男孩突然停止了動作,定定地說。
那雙無神的眼睛與淞隐對上,讓他倏地握緊了拳,答應了男孩。
雖然不知道男孩是怎麼察覺到有人來了,兩人還是放輕腳步,借房檐樹木隐藏身形,蹑手蹑腳地靠近了晚一步到來的師兄師姐。
“唉……這村子也太慘了,魔教還真是一個活口不留……”一名女修的聲音傳來。
兩人剛一靠近,聽到了就是這麼一句充滿遺憾的感歎。
在她身邊,有同門檢查了一圈,沒見村中有活人,不免奇怪:“喂,劉峰,你那先一步過來的師弟呢?”
“不用擔心他,這村子早就沒危險了,他那麼大個人不會有事。咱們先把咱們的活幹了再說。”
劉峰走在中間,掏出了一個圓盤,不知是發動了什麼陣法,周圍靈氣立刻受他吸引似地,滾滾流向圓盤中央。
這種感覺十分奇怪,随着氣息不斷流動,淞隐隻見村落周圍的茵茵綠樹、潺潺流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生命力,變成了光秃秃的枝杈和混濁的死水,而在圓盤中央,凝聚出了一塊熒藍色的石頭。
淞隐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防止自己因震驚而叫出來:那塊石頭,不就是他們門派中常用的上品靈石嗎!
他隻知它的珍貴,卻沒想到它是這麼來的……
“師兄!”他再也忍不住,率先跳下了房檐,直接沖到了劉峰面前質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劉峰一愣,似乎是沒想到淞隐前來的這麼快。但他并未慌張,而是心平氣和地回答道:“這村裡已無活口,我們不過是将此地靈氣收集起來,也算給村中人一個念想……”
“這是什麼意思?”淞隐肉眼可見地生氣起來,“這種行為不就是在吃人血饅頭嗎?我們前來……”不是為了除魔衛道嗎?
“你這師弟好沒禮貌!”
旁邊一個女修聽了不滿道:“我們自然是要給村人讨要一個說法的,也一定會誅殺此地晦物,但我們也要修煉,也要吃飯喝水。此處村人已經盡數死去,我們一沒奪人氣運二沒屠殺無辜,這樣的行為有何不妥?”
淞隐震驚地盯着她,難以置信地退後了兩步。
他像是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看向劉峰,喃喃道:“師兄……你們都是這麼認為的嗎?”
劉峰不自覺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不知為何,被這樣質問時,他竟會有些心虛。
“你看。”
孩童木然的聲音如平地驚雷,在淞隐身後炸響。
“這就是這個村子死去的第三次,仙魔勾結,不過如此。”
淞隐回過頭,見那小小身影也跟了過來,一時不知竟該如何反駁。
但比他更快一步的是師兄師姐的劍。
“等等!”
淞隐身形動地比腦子快,千鈞一發之際,飛身向前,攔住了刺向那孩子的利刃。
“師兄!等等!”
見到他的動作,劉峰這會是真怒了,他破口大罵:“淩淞隐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那可是晦物!殺了全村人的晦物!你現在的行為是在叛出仙門!”
淞隐死咬牙關,手中劍橫在面前,竟硬生生抗下了三名師兄師姐的劍勢。他眼中映着白刃反射的寒光,寸步不讓。
“這事有蹊跷,師兄!這孩子還有神志,他不是滅了村子的兇手!”
劉峰面上厲色一閃。
不管那孩子到底如何,單憑他口中一句“仙魔勾結”,就絕對不能放過他。
“淞隐!師長教你的你都忘了嗎?”劉峰驟然加大手上力度,把淞隐整個人向後彈開了幾步,“晦物最擅長騙人,隻要見到格殺勿論,你都忘了嗎!”
“我沒有忘……”
淞隐又舉起了劍,這一次,他的眼中隻剩下堅定。
“但我也記得,師傅曾說:不可濫殺無辜。”
月華般的劍影一動,他又一次舉劍攔住了幾人的攻擊,鄭重其事道:“我認為未清楚情況就定人好壞,有悖……我等懲惡揚善的本心!”
劉峰并未因這句話動搖半分,反而攻勢更猛,堅決要殺了那男孩。
在他身後,男孩沉默寡言地望着淞隐,沒有半分要逃跑的意思。
“走!”淞隐對他怒喝一聲。
見男孩不動,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古井無波的眼睛,又補上一句:“記住我的名字,淩淞隐,不,淩烨。如果你今後有害人的舉動,我必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絕不姑息!”
“但不是現在。”
他手上使了個巧勁,幾把劍險險擦着他的面頰刺過,然後找到幾處受力點,又一次橫劍而上。
“你還有很長的人生,别死在這裡!”
“走!”他又一次吼道。
男孩似是如夢初醒,一步三回頭地轉身,躊躇間,他還是依淞隐之言沖向了無邊的山中密林。
見他離開,淞隐再也支撐不住,手上卸了力氣,跌倒在地。果然,在他放棄抵抗的一瞬,幾把泛着寒意的劍立刻抵在他的脖頸處,強迫他擡起頭,接受即将到來的審問。
他原本敬重的師兄聲音冷得刺骨。
“淩淞隐,你擅自放走晦物,甚至不惜為此襲擊同門,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他把最後一句話咬得極重,聽得人心中一片冰涼。
“我……知道。”
淞隐應下了他的話,卻還是有些不甘心地問:“師兄,那孩子說的仙魔勾結,到底是不是真的?”
劉峰氣急,直接上手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這一巴掌力道之大,直接把人扇地躺倒在地,嘴角溢血,但即便如此,淞隐還是又執着地問了一遍。
“仙門,也如此不顧人死活嗎……”
“我保不住你。”劉峰冷漠道,轉身便走,“回去求求師傅,說不定還能給你個雜役弟子的身份。尤娜、帆濤咱們走,讓這小子自己留在這裡反思吧,咱去替他收拾那逃走的爛攤子去!”
幾個師兄師姐紛紛回應,和劉峰一起離開。
“我會向師父告罪,從此退出師門。”淞隐突然在衆人背後道。
饒是此時大多數人都在氣頭上,聞言,還是有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個時候退出師門……可和叛出師門要受的懲罰差不了多少——斷經絕脈,還要受剔骨鞭整整八十一鞭,這堆懲罰受下來,可不止是從此與仙途無緣,甚至能不能活下來都不好說。
劉峰腳步頓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沒有停留。
“随便你。”他道。
……
懲戒堂上,衆仙師高坐于上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跪在場地中央的少年。
私自放走晦物,還向仙門同伴揮刀,這是多大的罪過,不言而喻。
包括劉峰在内的不少人也坐在觀衆席上圍觀,臉色都不是很好看。他們沒逮到那晦物,也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些懲罰。正因如此,人群一直在竊竊私語,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幫淞隐說話。
“淩烨,你罔顧人倫,放走害人晦物,襲擊同門,對此罪名,你可有疑義?”
淞隐微怔,隐晦地看了眼向師長彙報罪名的劉峰,卻見他避開了自己的目光。
他心中清楚,這是師兄師姐把一部分罪過推到了自己身上。但現在的他,也不差這點罪。
“我無疑議。”
他向掌管刑法的長老磕了一個頭,一絲不苟道:“淩烨願意受罰。”
台上長老點點頭,剛正不阿地宣布道:“行刑!”
先是斷絕經脈。
在行刑人的手下,身上的經脈被一根根挑斷,原本流遍全身的靈氣漸漸消失,逐漸歸于死水一般的寂靜。
劇痛從四肢百骸傳遍全身,少年死咬牙關,筆直地跪在地上,任由身上鮮血滴落,不肯屈服半分。
然後是八十一道剔骨鞭。
第一鞭下去的時候,少年仍跪地筆直,身上血肉被帶起,火辣辣的疼。
第二鞭下去的時候,有鮮血從他口中溢出,他已經那感受到,鞭落處有骨頭斷裂的聲音。
……
他終于知道了,剔骨鞭為什麼叫剔骨鞭。
每一鞭子打下去的地方,就會有骨頭碎裂,一點一點,直到渾身上下沒有一處骨頭能支撐身體,就像是把全部的骨頭都剔除出去一般。
原本腰背筆直的少年逐漸連跪都跪不住,俯卧在地,血流如注。
……
第八十一鞭下去,他已經幾乎成了一攤爛泥蜷縮在地,慘不忍睹。
但此時的淞隐還存留一點意識,他聽見,不斷有議論從觀衆席上傳來。
“死了嗎”
“活該”
“好慘……”
鮮血順着他的嘴角和衣擺流下,那是少年被生生打斷的傲骨。
淞隐能感受到有骨刺刺穿皮肉,鮮血溢流而出,渾身綿軟無力,一陣陣的痛苦沖向腦門,幾乎要奪走他的生命。但他還是逼着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透過被紅色覆蓋的視野,向他的師長師兄望去。
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隻能微微躬身,以表達自己的歉意與謝意。
他來到這裡時間不長,受師長教導,受師兄師姐照顧,仙門對他恩重如山。可惜世事弄人,是他自己執着于堅守本心,不認可仙門所為。
這一走,斷情絕意,從此一别兩寬。
淞隐艱難轉身,緩緩從刑場中央離開,在他身後,是觸目驚心的血腳印,一步一停,連綿不絕。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給他讓出了道路,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扶他。
于是,他就這麼孤身一人,從山頭走到山腳,給這片仙山畫了一道長長的血線。
……
淩淞隐拖着殘軀走出山門時,除了能讓人發狂的痛感,已經失去了全部知覺。然而恍惚間,他卻詫異地發現:這裡已經有人在等他了。
看着眼前人,他呆愣了好一會,終于露出了一個不太好看的笑容。
“原來……晦物也會流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