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姐!漓姐!縣門口又有人來了!”
“急什麼?吵着病人了”
一名頭戴灰色方巾的女子剛腳不沾地地幫身旁病人換了條毛巾,就又被急匆匆闖進來的人分了神。她将長發随意束在了腦後,不滿地訓斥道。
“漓……漓姐,不是,門口那人身上骨頭快斷完了,咱們其他醫生實在是救不了,這才過來找你。”
童漓神情嚴肅,起身快速地和周圍醫生交接了工作後,急匆匆地收拾起手上工具,問來人:“人呢,在哪?”
淇定縣,臨淇水而建,位于舟幽、北疆、垕齊三國交界處。
其地理位置特殊,雖水源充足、生活便利,周圍卻戰争頻發。因此常會有各式各樣的人聚集在這裡,傷員、流民屢見不鮮。
童漓作為實力首屈一指的醫師,在這裡行醫已有近十年,見慣了生死離别。饒是如此,當她接到此次被送來的傷員時,也還是吃了一驚。
失血過多,身上骨頭多處斷裂,又在重傷情況下長時間行走……
總之,這人到底為什麼還活着?
拖着病号過來的人是一個小孩,看上去,他的狀态也不太好。
和死人一樣冰冷的皮膚,幾乎探不到的心跳,灰敗的臉色,無一不顯示着他危險的健康狀态。當他看到病号被接下時,便直接暈倒在地,七竅流血,看上去和死了也沒什麼兩樣。吓得一群人手忙腳亂,那叫一個人仰馬翻。
可惜童漓隻有一個,不能拆開來用,現在隻能撿着傷最重的那個治。
安頓好衆人,并在心中模拟好救人的方案後,童漓深深吸了口氣,試圖緩解剛忙碌過一宿的疲勞,對着陽光,堅定地拿起了身邊消過毒的錘子和釘子。
……
痛……好痛……
我……還活着?
淩烨醒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他艱難地撐開自己的眼皮,對上的卻是一片陌生的環境。
“喂喂喂……千萬别動!千萬别動!漓姐去休息了,現在你要是再出點什麼事可沒人能救你!”
身邊有人見他醒了,立刻用氣聲提醒他。
淩烨張了張嘴,好久才幹澀地問:“那孩子……”
“少說點話少說點話,你現在還不能喝水。那孩子好着,雖然身體裡經脈很亂,但是還活着,别擔心别擔心。”床邊看守的人道。
聞言,他心下一松,再無挂念,又一次沉入了寂寥無邊的黑暗中。
幾日時光在忙碌中溜過。
“喂,小子,你叫什麼名字?還在這裡守着呢?”
童漓終于從數不盡的病患中抽身出來,此時偷得片刻清閑,便坐在屋外的台階上,好奇地問起了在門外守了三天的小孩。
那孩子此時已經在淇水裡涮了個幹淨,此時再看他,白白嫩嫩、幹幹淨淨,倒不像村中出來的孩子,反而像是鐘鳴鼎食之家嬌養出的小少爺。
可即便童漓用盡了所有方法,這孩子的心跳還是慢得吓人,看上去像是先天不足。
如果之後再沒什麼好的救治方法,他可能活不過十歲。
“村裡人之前叫我‘小籃子’,大名還沒有取。”
“裡面那個人救過我的命。”
小孩突然說話,童漓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問題。
難怪會這麼執着地守着那人,她心想。
“之後有地方去嗎?”童漓問。
“沒有,我的村子被屠了。”小籃子平靜地說。
“唉……世事弄人。”
童漓沒有驚訝,她在這裡待的太久,見過太多流離失所的人,這樣的情況隻能說是意料之内。
“沒地方去的話,就在這裡住下吧。”童漓說。
“……”
小孩臉上露出了點驚訝,似乎十分不解這人為什麼對他們這麼好。
“你身後這間屋子原本是個老太太的居所,她兒女都死在戰亂裡,本人在上個月也因為風寒去世了。”童漓解釋道。
“當然,我不是白救你們,房子也不是白給的。”
看着小孩越來越迷茫的眼神,她最終還是沒忍住,上手摸了摸小籃子的腦袋,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容。
“你們如果想留下來,就來給我打下手,我看屋裡那位……”
“淩烨。”
“哦,我看屋裡那位淩烨,應該是個懂文化的,他身上骨頭打了那麼多根釘子,就算養好了也不能劇烈運動。”
“所以,他如果願意留下,可以給縣裡孩子教點知識,不然我想教他們醫術都難。”
說到這裡,她嚴肅地提醒小籃子:“他受的傷很嚴重,你可要看好他了,近期千萬别讓他亂動。”
小籃子忙不疊點頭。
“還有,記得讓他吃清淡點,傷口不要接觸水……”
“你們……在聊我的事嗎?”
略有些沙啞的青年音從坐着的兩人頭頂傳來,在檐邊掀起了一陣清風。
小籃子聞聲擡頭,正好對上了來人明媚的雙眼。
他看上去仍有些虛弱,卻唇瓣含笑,面如冠玉,倒有些像是門前翠柳,柔而不倒。
童漓:“……”
童漓:“給我躺回去!!!”
“咳……咳咳,漓姑娘你先冷靜點,我沒事的。”淩烨被摁回了床上,卻還是笑着将床邊小籃子往懷裡帶了帶。略有些無奈地向童漓解釋道:“躺了幾天,實在是寂寞,這才沒忍住去聽聽你們在說什麼,姑娘見諒。”
見他這副樣子,童漓也不好責怪什麼,隻好叮囑道:“你受這麼重的傷,能活着已經是奇迹了,一定要好好愛惜自己身體,等調養好了再活動。”
說完她又轉向小籃子,道:“該叮囑的我都叮囑過你了,看你們之間應該還有要說的事,就先走一步。”
“淇定會給所有流浪之人提供一個容身之所,我不管你們曾經經曆過什麼,既然來到此處,就别擔心,也别起什麼歪心思,好好靠自己的雙手,在這裡紮根。”
說完,這位女俠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給屋内兩人留足了交流的空間。
小小的空間突然安靜下來,小籃子一時有些局促。
“你……為什麼要救我?”
淩烨掩唇,揉着他的腦袋問:“你憋了半天,就想問我這個?”
手感真好,他在心裡默默想。
小籃子白淨的臉上一紅,偏過頭避開了他的手,不自在地說:“你那個時候不應該管我的……”
淩烨頓了一下,輕聲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籃子道:“孫姨張叔…還有村裡人,都叫我小籃子,大名還沒取。”
淩烨點點頭:“這樣啊,那我該怎麼稱呼你?”
小籃子不知所措地搖搖頭。
淩烨思索了一陣,道:“小籃子……籃……岚……以後你以‘岚’作姓名如何?”
許久沒得到答複,淩烨疑惑地看去,卻見那小孩兒眼睛亮亮的,眸裡星光閃閃,與初見時的深沉絕望判若兩人。
他鄭重地應道:“好。”
直到這時,淩烨才真的确信這孩子徹底從被屠村的悲痛與心死中掙脫出來了。
于是,在松了口氣的同時,他将額頭抵在那孩子冰涼的手心中,用同樣認真的語氣回答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我淩烨,隻為心中道義而行,縱粉身碎骨,從不後悔。”
岚愣愣地重複了一遍:“道義?”
“嗯。”
淩烨的聲音像在耳語:“我本就自将軍府而出,為護萬民而拔劍。如果連你這樣的孩子我都護不住,那我還有什麼持劍的必要?”
岚似懂非懂。
他沒有給出什麼回答,隻是擡起手撫上了淩烨的臉頰,有些笨拙地說:“淩烨,别難過。”
看着眼前稚嫩的孩子,淩烨輕輕閉上了雙眼。在漫長的沉默後,他微微俯身,抱住了這瘦小的身影。
他說:“放心。”
……
淇水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淩烨在床上整整躺了快半年。
在這半年裡,岚可一刻都沒閑着。
和大家初見他的印象不同,岚并不是一個文靜内向的孩子。相反,他極善與人交際,上能幫大人們幹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張能說會道、讨人歡心的嘴,沒多久就在縣裡衆人面前混了個眼熟;下有一大幫孩子們圍着他轉,整天圍着他問東問西,連不少比他大很多的孩子都向着他。
這樣的号召能力,童漓看了都有些心驚,完全想不到這小孩居然才六歲。
不過這孩子,真是可愛得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