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漓自己本就是逃難到此,受縣長接納,才利用自己的醫術在這裡積累一些威望,此時見這孩子如此混的開,心中複雜的同時,還摻雜着些欣慰和惋惜。
這麼好一個孩子,怎麼就要承受那麼多苦難呢?
庭院間,秋意蕭蕭,天高氣爽,有長柳挂滿一樹枯黃,給一方天地鋪上了一片枯黃而柔軟的地毯。
“阿岚,過來。”
淩烨的聲音如淇水繞梁,柔和而清冽,輕而易舉地勾住了岚走動的腳步。
“先生,怎麼了?”
他從門口探出了小腦袋,探向屋内人。隻見床上淩烨烏黑長發披肩,一身白衣襲地,眼尾睫毛纖長,雖病氣纏身,卻仍稱得上是芝蘭玉樹,君子翩翩。
一直直呼比自己大一輪的人的姓名終歸還是有些不禮貌,正巧,淩烨說要教他識字,岚也就自然而然地改了口,稱他為“先生”。
“我之前找童漓要過竹簡和筆,可惜竹簡緊缺,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教你識字。不過,她倒是上心,替我尋來了筆和墨。”
“來。”他笑道,“我教你識字。”
“可是沒有竹簡,我該怎麼寫……?”岚眨巴着大眼睛,詫異問道。
他本以為淩烨會讓他寫在石闆或土牆上,卻沒想到淩烨攬起袖子,把白晃晃的小臂顯露在岚面前。
“喏,寫這裡。”
岚:“……?”
淩烨拿出漆黑的染料,拿毛筆沾上,在自己的左手上寫下了一個标準的“岚”字。
起承轉合,頓筆勾尖,行雲流水,如他的人一般好看。
“這是你的名字,來,試試?”
岚雖然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卻還是乖巧地接過了筆,對着這特殊的“紙”比劃着下了手。
“縣裡雖說大多數人都吃喝不愁,但物資比較匮乏,想湊出來教書用的東西,還是有點異想天開。不過之後我會去和童漓商量商量,教孩子們一些常識和種植麥黍的方法和技巧……唔!”
他的聲音陡然一停。
岚剛拿毛筆在他胳膊上比劃了兩下,見他突然沒了音,遲疑地擡起頭。
“我弄疼先生了?”
他本就沒用力,毛筆筆尖柔軟,沾了顔料後頂多留下些濕濡感,“弄疼”可謂天方夜譚。
“沒……你繼續。”
聞言,岚又寫了兩筆。随之而來的,是淩烨的輕輕一顫。
錯覺嗎?
岚握着筆,不知出于什麼心态,在淩烨的小臂上臨摹完了一整個“岚”字。
不是錯覺,他想,每落一筆,他這位年輕的先生就會抑制不住地抖一下,原因不明。不過,挺有意思的。
靜默無聲間,岚專心緻志地寫了好幾個“岚”,直到白瓷一樣的手臂被黑墨填滿,他才停下筆,放過了面上已經泛起了可疑紅暈的淩烨。
這樣的狀态,可絕對算不上正常。
“先生,你真的沒事嗎?”
岚沒有從這人身上察覺到任何負面情緒,一時間也無從下手,隻能迷茫問起。
“沒事……我隻是……”
淩烨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補完了自己的後半句話。
“有點怕癢。”
“……”
“噗。”
岚沒忍住笑了出來,然後,又堅持不懈地在淩烨胳膊上畫了幾下。
淩烨:“……臭小子。”
看來拿胳膊作紙,确實不是個好決定。
……
這樣的平靜時光如白駒過隙,淩烨養傷間,和童漓越來越熟,兩人聯合各家各戶,在縣裡的幫助下建立起了學堂,招攬了不少逃難來的落魄貴族和平民,很快,他就成為了這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至于岚,轉眼間,幼小的孩子如柳樹抽枝拔條,漸漸成長了起來。
院内白雪皚皚,幾枝臘梅橫生,為雪白畫布點綴上豔色。一名少年看上去不過十歲,僅着單衣立于其中,雙手握劍,凜然看向前方,指尖凍得通紅也不肯動搖分毫。
童漓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
粗布麻衣,卻硬被這孩子穿出了一股子世外高人的出塵脫俗之感,有時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感慨……
少年握劍對準前方木樁,手臂和腿部肌肉繃緊,用力揮砍而下。然而他的木劍實在不夠鋒利,韌性又不好,居然沒抗住木樁,一下子斷成了兩半。少年臉上表情立馬轉為驚恐,一個沒刹住,就倒栽蔥似的插到了地上。
……她也不得不感慨這小子是真的沒有練劍的天賦。
在她身旁,淩烨似乎已經見慣了這副場景,此時正氣呼呼訓斥道:“劍走美式,走青非黑,以挑、刺為主,誰教你上來就用蠻力砍的?”
岚費力地把自己從雪地挖了出來,小臉紅撲撲的,看着可愛得喜人。隻見他跑到淩烨跟前,拉住他衣角晃了晃,小聲道:“對不起先生,我錯了,先生别生氣好不好?”
童漓:“……”
淩烨:“……”
童漓:“淩烨你清醒一點!不是,這孩子的天賦都點到人際交往上了嗎?”
淩烨心虛地咳了兩聲,把面前的孩子捂到了自己懷裡,下意識想讓他暖和一點。
聽見童漓這話,他不禁問起:“我見你教他們醫術也有近一年了,岚學的怎麼樣?”
聞言,淩烨懷中的岚一僵。
“這個啊……”童漓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岚,“這孩子機靈,學什麼都很快,我講過的草藥分類,處理跌打扭傷的方法等等,他聽一遍就記住了,特别省心。”
“但是!”
童漓語氣一轉,聽得在場兩個人的心跳都加速了一拍。
“這孩子……我講草藥種植的時候他問我能不能把特性不同的兩種草藥放在一起繁殖,結合出同時擁有兩種特性的單株草藥;我讓他們觀察青蛙大腿脈絡的時候他問我能不能根據它後腿肌肉的走向制造出能減輕人力的耕地機;我讓他認識針石的時候他問我能不能測量各針的長度和寬度,批量化制造後給每個小朋友都發一套……”
淩烨樂道:“小孩子嘛,思想天馬行空也很正常。”
“是…很正常。”童漓咬牙切齒道,“但你是不是忘了他在孩子裡影響力有多大!半年前,音音把她爸爸最喜歡的那束夾竹桃和不知道從哪來的迎春花接到了一起,等枝條枯萎了一大半才被人發現;三個月前,那群孩子用木棍搞出來了青蛙模型,連着好幾天的都沒寫作業;一個月前,磨針的活動在不少孩子間風靡起來,真有意思,連搗蒜的石杵都給這群精力旺盛的家夥磨幹淨了。你覺得正常嗎?”
淩烨:“……”
岚:“……”
淩烨:“阿岚,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正當三人間尴尬得讓岚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時,一道聲音救了他。
“岚哥,出來玩呀!我媽媽做了棗糕,大家都在等你來吃呢!”萌雅甜甜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實在讓人無法拒絕。
“你這小子,還真受女孩子歡迎……”淩烨無奈地敲了敲岚的腦袋,“去吧。”
岚樂颠颠地跑了。
淩烨和童漓相對無言了許久。看着岚離開的背影,童漓無聲一歎。
“這孩子,我當年說他活不到十歲,倒是看走眼了。”
淩烨面上卻不見分毫喜色,與剛才的溫柔判若兩人。
“他的心跳……還是和常人差很多嗎?”
“嗯,養不回來的。他那樣的情況更像是先天不足,我實在找不到什麼好的治療方法。”
淩烨搖了搖頭:“不是先天不足。”
“嗯?”童漓一怔,看向淩烨。
那人站在覆雪的房檐下,薄衣青衫,如一縷輕冷的風。
“那年,我本該死在到達這裡的路上。”他輕聲道,“是他将所剩不多的生命分給了我。”
那時的他已經看不到孩子身上纏繞的晦氣,隻能感覺到從那小小身影中傳來的滾滾熱流,像是絕境中清冽的流水,又像寒冰中溫暖的火苗,一點一點,護住了他的性命。
那代價又會是什麼呢?
有時,他看着那乖巧的孩子,都會忍不住去想:這孩子……還是活人嗎?”
不論如何,他必将以性命相護。
“你們倆還真是……”
童漓無奈歎道,她之前已經從淩烨那裡知道了事情的全貌,也知道他曾作為修者的身份。從淩烨的話中,她能聽出,當年的事除了讓他經脈俱斷、不能習武,讓岚痛失親友、生命流逝的同時,應該還有不少隐情。
不過作為一個醫生,她隻負責治病救人,從不追究來者的過去。
“漓姐,漓姐!”
經常給童漓打下手的魯郃突然闖進來,讓沉浸在悲傷氣氛中的兩人心裡一跳,急忙朝他看去。
“縣門口……又有傷員來了,傷得特别重,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