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烨面對指着自己的劍,不躲不閃,隻是低眉順眼地解釋道:“草民名淩烨,曾也是青濯仙門中的一員,後因犯錯被逐出師門,流落至此。”
“至于這孩子,身世凄苦,其父母村人皆死于晦物的魔爪之下,靠全村人拼死相互才逃過一劫。我發現他時,整個村子已經被晦氣填滿,他在村中掙紮太久,自然也就染上了不少晦氣。而我與他在此生活多年,也或多或少染了些晦氣。幹擾羅盤搜尋,還請仙長見諒。”
聞言,司景閑心裡悄悄松了口氣。
但即使淩烨言辭鑿鑿,他也沒有忘記仙門的教導,手中劍依然高舉。隻見他撐起架子繼續質問道:“淩烨……你就是幾年前那個叛出師門的人?我要怎麼相信你?”
淩烨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岚卻先一步從他身後鑽了出來,仰着自己那張極具有欺騙性的可愛臉蛋,眼淚汪汪地擋在了淩烨身前。
“别傷害先生……先生是被我連累的!如果仙人哥哥要殺,就殺我吧!”
他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聲音中還有些害怕帶來的顫抖,好不可憐。
誰會懷疑一個孩子的話呢?”
司景閑:“……”
這讓他怎麼下得去手?
淩烨歎了口氣,蹲下身把岚拉回懷中,仰頭誠懇道:“仙長,我當年受晦物蒙騙,向自己同伴揮劍,四年多來,無數個日日夜夜皆懊悔不已,若說這世上誰最恨晦物,那便非我莫屬了。還望仙長網開一面。”
猶豫半晌,司景閑還是放下了劍。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冷血的人,現在被這兩人這麼一說,很快就軟了心,選擇了相信他們。
并且,一下子少了兩個需要調查的晦物方向,他心裡也輕松了不少。
對上岚亮閃閃的大眼睛,司景閑不擅長安慰,隻好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問起了他們追查之人的去向。
對于蕭喆的事情,淩烨也早已準備好了說辭。
他微微俯身,道:“對仙長追查之人,我也略知一二,隻是,我認為這其中可能另有隐情,一會若見面,還請仙長斟酌後再做選擇。”
有他們兩人的例子在前,算是給前來的仙長打了個預防針。
在淩烨的引領下,司景閑一行人很快就順利見到了蕭喆,除他之外,還有幾個醫師守在他身旁,童漓也在其中。
床上人眼窩深陷,面容憔悴,搖搖欲墜,一看就是受過重傷的樣子。他一見來人,便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似乎對仙人極為懼怕。
司景閑原本躍躍欲試的劍此時又拔不出來了。
眼前人虛弱縮在床笫間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師姐口中罪大惡極的晦物吧!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隻能裝作惡狠狠地逼問:“你身上晦氣缭繞,必是和晦物糾纏頗深,快說,你到底做了什麼?”
蕭喆面有菜色,此時卻不如之前好說話。
他偏過頭,語氣中帶着細微的憤怒反駁道:“你的師姐沒告訴你緣由嗎?”
“我!”司景閑卡了殼,想起了師姐确實沒仔細說,隻說了要追查晦物。
但很快,他就給自己找好了補:“時間緊急,師姐哪有那麼多時間給我們講長篇大論?你若識相,就快與我一起回仙門受審!”
蕭喆嗤笑一聲。
“受審?受什麼審?看她颠倒黑白,硬說我的妻子是晦物嗎!”
聞言,淩烨神情一凜,這可和蕭喆之前的說辭完全不同。
“抱歉……淩先生,我之前有些說辭,确實騙了你們。”蕭喆也知道自己理虧,立刻調整了氣息,向淩烨道了歉。
“隻是……我必須保護好我的妻子。”
他目光灼灼,仔細看去,内裡還夾雜着些不易察覺的仇恨。做足了心理準備後,他看向司景閑,請求道:“反正我如今也跑不了,仙長不妨聽聽事情原委,再做決定。如何?”
司景閑想了想,還是答應了下來。
于是,蕭喆娓娓道來。
其實他之前說的并非完全虛假,隻不過,他口中的寶物其實是他的妻子。
他少時與绯娘相識,兩小無猜,居住在一山野小村中。小村不大,青山綠水,兩人在那裡無憂無慮長大,直至十歲時的那場變故。
一個不留神,一場落水,夫妻二人陰陽兩隔。
蕭喆本悲痛欲絕,卻沒想到不過幾天,她便回來了。
绯娘的靈魂以附身的方式停留在一個小木偶身上,安安靜靜,從不逾矩,也從未有過害人之舉。在蕭喆的印象中,她會貼心地聽蕭喆給她講生活中的瑣事,偶爾給出一些隻有他能聽到的回應。
就這樣,蕭喆帶着這個木偶,躲過了戰火紛飛,躲過了苛捐雜稅,躲過了征兵徭役,直到生活穩定下來,他這才萌生了娶绯娘過門的心思。
隻可惜正好被那姑娘瞧見。
那位仙子并非他口中的嬌縱,反而看上去冷心冷情,極為不好接近。在蕭喆籌備婚禮時,她一眼看出了木偶的不對,不假思索,揚手便打!蕭喆反應不及,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愛人碎在自己面前。
绯娘心思單純,善良可愛,明明這麼多年從未害人,卻落得這麼個下場。
他心有不甘!
在強烈的願望驅使下,他選擇讓绯娘附身在自己身上,帶她逃離了村子。躲過了仙門搜查後,最終才奄奄一息地被淇定衆人所救。
講完一切經過,蕭喆面上有淚滑落,他望向司景閑,悲哀道:“仙長,我看您心善,不妨您來評評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阿绯又做錯了什麼?我與绯娘相依為命多年從未害過人,為何要遭受這樣的對待?那仙子不辨是非便要置我等于死地,到底誰更像晦物?”
涉世未深的幾個青少年哪見過這一連串的诘問?個個手足無措起來。
倒是童漓先開了口:“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詞。”
蕭喆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童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相信你。”他聲音有些喑啞道,“阿绯,出來見見恩人吧。”
在衆人見鬼一般的目光中,蕭喆身後緩緩浮現了一個影子。她面如白紙,長發挽成兩個發髻束在腦後,身形如鬼魅般瘦弱,卻掩不住那驚人的美貌。那女子微微俯身,向衆人行了個姿态極低的禮。
蕭喆做了她的傳聲筒:“她在感謝各位,救了我們夫妻。”
“……”
童漓此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寶物”現身,這個故事就算再離奇,也足以證明它的真實度了。
“我做不了決定。”
司景閑突然開口,吓了衆人一跳。
隻見這名原本一臉不靠譜的纨绔子弟面色凝重,看上去倒有了幾分世外高人的範兒。
“我已傳喚師姐,你和绯娘的命運,還是要交由她做決定。”
聞言,蕭喆臉色驟變,立刻就要起身,卻被司景閑摁住了。
“但請公子放心,我們雖然不能保證能改變師姐想法,但一定會向師姐如實鼎告,給你們求情!”司景閑喊道,“師姐她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話音未落,一道泛着寒光的劍刃破空而來,刺破屋内層層疊疊的泥土氣息,凜然朝蕭喆殺來!淩烨分毫不讓,以誰都沒看清的速度拔出了自己的劍,雙手緊握劍柄,橫向用力砸下,硬生生讓劍刃的軌迹拐了個彎,讓它驚險地削着蕭喆的發絲而過。
衆人駭然轉身,見屋門大敞,一女子正亭亭立于門前。
白紗覆眼,耳帶紫月狀明豔耳墜,修身的素紋腰帶盈盈一系,勾勒出纖細的腰肢,素白的衣裙随風而動,如仙鶴展翅般翻飛。
驚鴻一面,見美人兮。
“三隻晦物……”她紅唇微動,低聲喃喃。随後手裡長劍一甩,直直指向剛才出手的淩烨,了無情感道:“前來受死。”
獨屬于仙人的威壓過于恐怖,直壓得在場衆人直不起腰,氣血翻湧。特别是岚和蕭喆這兩個和晦物關系密切的,肉眼可見,面上皆露出了難受的神色。
“大師姐,手下留情!”
“師姐,等等!”
兩道聲音一同響起,淩烨死死握着劍柄,擋在了岚和蕭喆的面前。
任他怎麼也沒想到,來人竟會是已至踏破境的青濯大師姐——李舒皎。年不過五十,便已是無情劍法之大成者,一身劍法出神入化,斬妖無數,别說他們幾個雜雞爛菜,就是青曜的一些師長來了,也要讓她三分。
和她講情分是講不通的,隻能試着講講道理,讓她自己來……權衡利弊。
“師姐,先别動手,這事有誤會!”司景閑也很快阻攔道,慌裡慌張地湊到了女子面前。
“凡晦物,格殺勿論,沒有例外,沒有緣由。”李舒皎的情緒沒有分毫波動,分毫不讓。
見她堅持,淩烨合劍于鞘,不躲不閃地站在了李舒皎面前,将劍尾處的令牌一甩,橫亘在兩人之間。
他問:“師姐的意思是,隻要與晦物有糾葛者,便格殺勿論?”
李舒皎:“自然。”
淩烨:“連我也要一起殺嗎?”
李舒皎掃了眼淩烨身上淡淡的晦氣,道:“自然。”
聞言,岚心中狠狠一絞!
“呵。”淩烨冷笑一聲,劍尾令牌顯眼至極,明晃晃地寫着“将軍府”三個字,他聲音寒峻:“我乃舟幽将軍府獨子,你若執意要殺,我是否可以認為,青曜在向我将軍府宣戰?”
這頂帽子扣得實在是大,即使是李舒皎也接不下來。可惜,她并未被淩烨唬住,沉吟片刻,沒一會就找到了反駁之法。
“将軍府已被皇室忌憚多年,你被困于仙山,被勒令永世不得回京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你死在這裡又如何?我等大可告知将軍你被晦物襲擊,死于意外。”
這平鋪直叙的叙述,語氣之理所當然,直聽得人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淩烨緩緩攥緊了拳。
“若是在五年前,師姐所言非虛。”他道,“但今日不同往昔,自我離開師門起便已向父母告知了我的遭遇,此後也一直有書信往來。在此之前,我已通知過家裡人,嚴明我身上不可能發生意外。”
“我了解師姐的性格,想必會對我與這兩位一視同仁。所以,您今天要不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這裡無事發生,我們會妥善處理後續;要不,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迎接我将軍府的報複。我将軍府,沒有怕事之人!”
“還有淇水的人。”童漓輕聲細語,給這場對峙添了把火。
白紗飄搖,李舒皎沒有動作,隻是靜靜地看着淩烨。
“師姐……”司景閑和他幾個師弟師妹也同樣在求情,這下,反倒顯得李舒皎像個惡人了。
“我知道了。”她拂袖收劍,轉身離開。在她身後,所有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氣。
“将軍府事大,我暫且饒爾等半人半晦之物一命。毋須告知我你們相信的真相,我不需要。以及……”
她腳下一頓,趁着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時突然發難,回身一掃長劍。
劍意嗡鳴,根根利風殺入蕭喆的胸口,打出了一道虛浮的身影。
這變故讓人反應不及,淩烨隻能條件反射地抱緊了身後的岚。
随後,是女子痛苦的慘叫聲,和蕭喆倏然掉落的眼淚——他明明沒有被傷到分毫,卻能看到绯娘隔着自己的身體,被這一劍打得魂飛魄散。
李舒皎沒有為他們停留片刻,淡然朝司景閑等人招招手道:“走了。”
在她身後,是兵荒馬亂,人間疾苦。
蕭喆離開了。
绯娘被一劍打散,再也不會在他身體裡回應他了。
岚隻記得那天的蕭喆身上幹幹淨淨,一絲晦氣也無。他病體未好,面如死灰,但還是強撐着笑容,向淩烨和童漓告了謝。
随後,他再無任何留念,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這個悲傷之地。
當時的岚并不知道他這樣的情況是怎麼形成的,不過後來他就懂了,蕭喆和绯娘這樣的情況,一般被後人稱為“傀儡師”。
蕭喆的事情确實讓人唏噓,但日子還是要照常過。
童漓依舊堅持救助和接納逃來此地的流民,淩烨也仍當着他的老師,孜孜不倦地教導這裡各家各戶的小孩。
至于岚,他仍然沒有什麼學劍的天賦,不過,自那天試着打開了種子後,他的心态和身體上似乎有了一些變化。
半人半晦……究竟是什麼意思?
岚一邊想着,一邊瞟向了遠處的淩烨。
青年白淨的脖頸修長,溫文爾雅,此時正低身柔柔和他的一個玩伴講解着什麼。
像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寫意畫。
岚收回了目光。
他本以為,那時侵入身體内的晦物對自己沒什麼影響,但是現在,他不确定了。
晦氣湧動,竟讓他想殺了淩烨。
扭斷那纖細的脖頸,撕開那白皙的肌膚,像當時解剖青蛙一樣肢解自己最親近的家人,把他的各部分收藏起來……
不行!我怎麼能對先生……産生這種想法!
岚的指甲不自覺地刺入了小臂,心如刀絞。
他已經試過了各種方法去抑制這種想法,打坐、練劍、甚至自殘,卻怎麼也抑制不住這種嗜殺的心性。
這麼一天天熬着,淩烨終于發現了岚的不對勁。
“岚……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淩烨抓了好幾次,終于在岚洗手時把他逮了個正着。他掀開岚手臂上的衣服,語氣有些愠怒。
天氣逐漸回暖,岚身上的衣服也變薄了不少,拉起袖子後,胳膊上層層疊疊的刀口暴露在外,紮得淩烨眼疼。
“對不起……我貪玩自己摔的……”岚避開了他的眼睛,乖乖地道歉。
“岚,告訴我實話。”
淩烨微顫的手幾乎要在岚的手腕上掐出紅印。他可沒那麼好糊弄,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岚自己造成的。
岚依然緊繃着嘴,一句話也不肯說。
“……”
讓岚沒想到的時候,淩烨沒再責怪什麼,而是輕輕把他擁入了懷裡。
“岚……你知道嗎?”
他貼着岚的耳垂,聲音低啞,微小的熱流打在岚的耳旁,癢癢的,像是掃在心尖上。
“我離家已有八年,不敢回去,也不敢聯系家人,更不敢告訴他們我身上發生了什麼。我怕父親再被皇家調往更遠的邊疆,我怕再有兄弟姐妹戰死沙場,讓母親默默流淚。如果這樣,還不如……讓他們一直以為我在青曜修行。”
“現在,還留在我身邊的家人隻有你了,岚,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好不好?”
他言辭懇切,真情實感,如果是以前的岚,大概早已把真相全盤托出了。
但是現在,岚的鼻尖緊貼着淩烨的鎖骨,那人肌膚微涼,體表下的血液卻翻湧着,滾燙而熱烈。岚怎麼也沒想到,此時此刻,這近在咫尺、一吹即破的皮膚,竟對他有那麼大的吸引力。
他沒抑制住自己嗜血的沖動,恍惚間,他對着淩烨的肩頸,一口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