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秋去春來。
那日輿論發酵之後,相府之人盡力遮掩,見不起作用後便丢卒保車,衆目睽睽下,宰相嫡子親手押着傅柄焯上門道歉,才将此事揭過。
不過,表面上和平解決,私底下可就不一定了。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攔下針對淩霜的暗襲,蕭岚煩躁拔刀,将猩紅月從提前一步自盡的刺客體内抽出,帶出的刀刃猩紅,不知是血還是它本身的顔色。
“這都春天了……”
他回身看向還在淡定喝茶的淩霜,不滿道:“怎麼你身邊的臭蟲長得比春筍還快?”
“哦,可能是因為他們發現派往小村的薛家走狗潑灑了一地,懷疑是我幹的。”淩霜無所謂道。
蕭岚:“……”
在有仇報仇這條道上,他和先生還真是如出一轍的心狠手辣。
“好吧。”蕭岚無奈道:“你自己小心點,又有人給我下戰書了,我去去就回。對了,中午想吃什麼?我順手給你帶回來。”
淩霜想了想,沒想出來。
“和你一樣的就行。”
蕭岚前腳剛走,淩霜所在的别院中無緣無故飄落下柔密的細雨,眨眼間,一名窈窕女子半抱琵琶,坐在了他的對面。
她的發髻在腦後虛虛挽起,要掉不掉,碎發自淺淡的妝容前垂落,總讓人想到雨中雕花木檐下的風鈴,雨一打,玲珑悅耳,寫盡詩意。
“離茵,辛苦了。”淩霜道。
袁離茵向他垂眸行禮,輕輕彈了兩下琵琶以示回應。
看着她撥弄琴弦的纖纖細指,淩霜依然想不到她是怎樣用這樣一雙手把人剁碎鋪開,從村頭灑到村尾的。
但他不在意這些,他隻在意結果。
“曹家滅門的兇手确認了嗎?”
“自然。”袁離茵柔聲道:“之前一直未尋到兇手,是因為我等一直在從仇家與權力鬥争方探尋,很少思考過其他可能性。”
“從未思考過……和我一樣,看誰不爽,就讓誰死無葬身之地的可能性。首領,你覺得,兇手是誰?”
淩霜看着茶葉從杯中立起,靜靜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是蕭岚啊。”
端茶的手未動,毫無波瀾,看上去早有預料。
“他很聰明,替我們把曹家罪行調查的一清二楚,連行事風格都複刻了我們,所以他什麼都不用做,所有人都會認為,曹家之事是我們所為。”
袁離茵手指一轉,随意彈出了一串婉轉小調。
“不過,如果是我們,‘天下勢’三字一定會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離茵鬥膽認為,這更像他對天下勢的投名狀。”
聞言,淩霜輕輕閉眼,不做評價。
袁離茵眉眼如水,向淩霜投去時,似乎能窺見他内心最深處的想法。
“無父無母,無牽無挂,他明明是最适合加入我們的人。首領,為什麼不讓他加入?”
“是因為……不想把他拉下水嗎?”
淩霜擡起頭,直視她的眼睛。
“是。”
他承認得很幹脆:“我們收走投無路之人,收飽受欺淩之人,蕭岚明顯不符合這些條件,他有更好的前途。”
袁離茵淺淺一笑,不着痕迹勸道:“我倒是認為,讓他加入也未嘗不可,這股狠勁,很适合我們這種亡命之徒,我們也需要這樣的戰力。”
淩霜搖頭,依舊沒有半分動搖。
“唉,您已經為他受了幾次罰了,還希望您多注意身體。”
袁離茵見勸不動他,不做停留,彙報了多個家族的動向後,便告退隐匿于雨中。
小雨如酥,春色滿園中,淩霜自己一個人坐了許久。
為什麼不想讓他加入天下勢?
因為他呼朋喚友,衆星捧月?還是因為他意氣風發,前途無量?
還是因為他身世不明,和仇家魔教糾纏不清,隔閡深重?
隻有他自己知道,都不是。
他隻是覺得……如果岚正常長大,大概就是蕭岚那種性格,勝友如雲,快意恩仇。
他要做的事,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雖早已有了埋骨荒野的準備,但對蕭岚,他仍控制不住地想保留些自己的私心。
既然隔閡難以消泯,不如讓他遠離鬥争的中心,遠離國師府,遠離天下勢。
像是要放飛一縷自由的風。
别院中,淩霜品完杯中茶,終于準備離去。
然而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攔住了他。
門前,歲轍氣喘籲籲,連從不離身的筆都沒來得及帶,斷斷續續地向他傳達了一個信息。
“首……淩公子,蕭岚出事了!”
.
蕭岚醒時,腹部的鈍痛仍一陣接着一陣,掙紮起身時,渾身都使不上勁。
大意了,那龜孫子不僅趁他好意拉人的時候捅了他一刀,刀上還帶劇毒。彎腰時,刀鋒精準插進丹田,差點把他送回了深淵裡被砍成幾段還要自己拼回來的日子。
得,這下自己的修真前途還能救回來嗎?
心中腹诽,蕭岚下意識想解開纏在腹部的繃帶,看看傷口到底傷到什麼程度。
“你在幹什麼?”
凍人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吓得蕭岚一個激靈,手一抖差點直接扯開傷口,被淩霜眼疾手快制住了手腕才沒有出事。
“淩霜…我……”
蕭岚略有些忐忑,明白這次自己必然是傷及了根本,不然不可能連淩霜在身邊都察覺不到。
現在他從背後這麼一靠近,頗有種小時候為了在晦氣侵蝕中保持清醒而自殘被先生抓包的感覺。
淩霜并沒有苛責,隻是坐在了他的床邊。
“别說話,把這個吃了。”
隻有兩人的屋内,青年面色沉沉,從菩提籽中取出了一顆隐隐散着藥香的藥丸,遞到了蕭岚面前。
蕭岚看着這藥丸,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和自己當年費盡心思拿到的洗髓丹有些像。
“這是什麼?”他問。
淩霜沒接話,就安靜地坐在他身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毫無血色的臉。
“好好好,我吃。”蕭岚投降了,湊上前去,就着淩霜的手叼走了那顆藥。
柔軟的唇蹭過手心,留下了溫熱的觸覺,淩霜怔愣了一下,遞上前的手指微蜷,然後觸電似的收回了手。
啊……忘了手沒有受傷,好像可以直接用手接過來。
但是先生以前也經常喂他吃東西,這點觸碰應該沒問題吧?
蕭岚說服了自己,泰然自若地咽下了藥丸,然後瞧向淩霜。
那人端的神色如常,無事發生,卻不敢拿正眼看他,一抹不起眼的粉色從耳垂一路延伸到脖頸,可謂是平日難見的景色。
很不自在,但還不到惱羞成怒的境地。
讀出淩霜微表情下流動的情感,蕭岚不自覺地翹起了嘴角。
兩人靜默着,誰也沒有解釋。
丹藥起效很快,吞下去不過幾分鐘,蕭岚就感到了從腹部傳來的溫熱感,像一簇小火苗,不停地修複着筋脈,同時引動周邊靈氣往身體裡灌。
蕭岚剛準備閉眼運轉氣息時,又被淩霜握住了手。
青年耳邊的紅暈還沒退,看上去比平日裡生動了許多,雖有些不情願,此時卻還是闆着臉湊上前來,與他視線交彙。
“跟着我呼吸。”淩霜低聲命令。
蕭岚看着近在咫尺的臉,心說别說跟着呼吸了,現在讓他把腦袋砍下來給先生助助興他都甘之如饴。
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交錯,在淩霜的引導下,蕭岚很快跟着淩霜調整好了吐息的頻率,逐漸找到運轉氣息的訣竅。
他任由氣息按淩霜的提示流淌,有些驚愕地發現,這似乎是一種新的氣息運行方式。比之前的方法更繁瑣,卻能直接從日月星辰中攫取能量,避開了奪取地脈氣運的靈石,化為自身的修為。
“這是……!”
“修真者繞過靈石的制約,取天地精華為己用,與日月同源。這意味着仙家對修行資源不再具有絕對的掌控力,我等不懼制約,皆為自由身。”
解釋過後,淩霜手指一點蕭岚眉心,繼續領着他調動靈氣。
感受着丹田不斷被修補充盈,蕭岚顧不上剛才那隐秘的情愫,不斷跟緊淩霜的步伐,很快就恢複了大半修為。
可他沒有高興,反而有種霧裡探花的憂慮。
不需靈石,不需仙家扶植也可自己修行,這意味着仙家皇族不再是修行的壟斷者,即使是平民,也有颠覆如今政權的可能性。
那麼掌握這一方法的淩霜必然會成為高位者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看向淩霜,青年面上依舊平靜,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手上不停,毫無保留地把全部技巧交了出去。
“你是怎麼發現的,這種方法……”
淩霜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蕭岚望着那個笑,竟從中讀出了些自嘲。
“你從他人口中聽到過的我是什麼樣的?才華橫溢?天賦異禀?我曾為營造這個假象,多次請家中長輩替我鍛造經脈,填滿即縮,縮後再填,反複以往。有一次擴的過火了些,差點經脈俱斷。”
“存亡之間,方見天地明澈。”
聽到他說這些話,蕭岚心中猛地一抽,差點想沖上去質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看到淩霜無動于衷的表情,他就像被人打了一拳,胸中郁痛,卻還是隻能按下了自己的動作。
“反複沖擊經脈,很疼吧?”他小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