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霜瞟了眼他腹部的傷口:“還行,和你被捅的這刀差不多。”
蕭岚:“……”
這是在關心他還是在刺他?
“好好休息,等康複了再來找我。”淩霜壓着蕭岚的肩,把他按回床上,叮囑道。
他看上去還有不少要務在身,隻能停留很短一段時間,交待完後便要匆匆離開。
蕭岚有些舍不得他,扯着淩霜的衣袖問:“我什麼時候能去找你?”
從衣袖傳來的觸覺充滿眷戀,一時間,淩霜不争氣地軟了心腸,居然沒忍心直接離開。
他歎了口氣,給出了自己的答複:十天後。
……
“淩霜抓住了那個刺傷你的人,有人拿他的父母親人相逼,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将兇手交予了捕快。淩霜借那人之口明裡暗裡警告了背後的人,還放言如果再有人遇到相同情況,可直接去找他,他定會傾盡全力保下無辜者。”
蕭岚本來就實力過人,一拳能放倒三頭牛,身上的傷沒幾天就好了,隻是受淩霜叮囑,一直被幾個朋友按在屋裡,不讓他出去。
現在已經是那天談話過去的第七天,他認真聽完枝顔的叙述,絲毫不覺得輕松。
“這是好事,枝顔,為什麼你看上去一點也不開心?”
總是天真愛笑的小姑娘此時拽着自己的裙子,紅唇抿在一起,臉上是掩不住的擔憂。
“蕭岚……我……”
她小心地擡眼看了看蕭岚的表情,猶豫許久,還是輕聲道:“你知道的,他那天來看過你後就回了國師府,一直沒有音信。……我前幾天在學校後山找到了他。他狀态很差,身上全是傷痕,我碰巧去那裡找草藥才遇見……他不讓我告訴你,但是我覺得不能就這麼放任。”
提及此,她水靈靈的眸子看向蕭岚,不知是自豪還是心虛,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宰相閣與國師府的局勢實在緊張,我怕……淩霜不好全身而退。”
“所以我拜托紅妝,想看看能不能打聽到國師府裡的事,她說,一個月後,有位小将軍要回學校,将軍府不歸屬于任何勢力,隻認皇權,他或許能幫到我們。”
“做得好,枝顔。”
蕭岚摸了摸枝顔的腦袋,眼中是散不去的陰霾。
那天他吃下的藥絕對不簡單,再加上淩霜這幾天的動作,絕對會給他帶去不少壓力。
曾經的先生為什麼頂着死亡的風險也要為自己拓寬經脈,營造出天姿卓絕的假象?為了在國師府達到如今的位置,他究竟付出了什麼?
淩霜絕對還有很多東西瞞着他。
不管怎樣,要先見到先生才行!
謝過枝顔,蕭岚推開門,一刻也不想等下去了。
春日正是雨水充沛的季節,無人的林園中,花枝野蠻生長,抽枝開葉,卻還沒開出豔麗的花,顯得有些寂寥。
待蕭岚找到淩霜時,那人站在一處長亭下,面前雨水彙聚成顆,淅淅瀝瀝,順着檐旁的鈴铛融入他腳下的水窪中。他沒有束發,任由長發披了滿肩,遮住了慘白如紙的病容。
蕭岚撐傘上前,有些急切,卻又怕自己的存在驚擾了他。
烏黑的發纏落滿身,襯得雨中人肌膚幾近透明,像是下一秒就要散去。
淩霜早已察覺了蕭岚的到了,他沒有說什麼,隻示意蕭岚走上前來。
雨水落在檐上,發出了某種奇特的韻律。
春雨弄花,嫩芽低語,婉轉的琵琶聲如泣如訴,似乎在描畫春日裡春筍破土,小樹抽枝,百花含苞待放的美景,如聞仙樂。
“蕭岚。”
淩霜喚了身邊人的名字,聲音和琵琶一樣好聽,絲毫聽不出虛弱。
“學院就像一個政壇的縮影,你在這裡待了半年,怎麼看它?”
“兩派分立,皇家權威幾近無物,大家族被迫站隊,小族人則被當作交鋒的棋子,在兩個龐然大物中掙紮求生。”蕭岚乖乖答道。
“如今你跟在我身邊,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國師府敗了,你該如何?”
蕭岚眼神閃了閃,認真答道:“自當生死相随。”
琵琶聲一轉,如懸月落空,銀瓶乍破,掩住了淩霜的笑聲。
“這幾年齊國内部割裂,權貴沉醉于曾經的勝利,熱衷于内鬥;外部戰亂不斷,北疆與晦物虎視眈眈,魔教橫行。你覺得,遠在西北和閩南的百姓過着怎樣的日子?”
“……民不聊生。”
彈奏琵琶的樂者似乎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手中細弦不斷,鳳凰泣血,昆山玉髓,聽得人無端生出一股悲怆的情感。
淩霜閉眼傾聽,聲色淡然。
“我從邊陲小鎮中來,蕭岚,我見過無辜者屍首分離,朝生暮死;見過魔教罔顧人倫,喪盡天良;甚至見過仙家冠冕堂皇,吸食民脂民膏,提煉靈石。”
“那時的我手無縛雞之力,唯一柄父母贈予的寶劍相随,對滿城屍骨,無能為力。”
蕭岚知道他在說什麼,手中的傘遮在他的頭頂,沒讓一滴雨落在淩霜的頭頂。
“如今故鄉覆滅,我孤身一人來到垕齊,本以為能看到一個繁榮昌盛的大國,卻終究是失望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所以我想,力量憑什麼掌握在屍位素餐的上位者手中?憑什麼他們金尊玉貴,不肯見衆生疾苦?仙人管控着每一顆靈石,生怕貧民百姓分走一點油水;氏族亂權,人命在他們眼中不如玩樂的蛐蛐貴重;國師府以天神自稱,每有祭祀皆必以人為材,在人骨上享盡世人追捧。”
“憑什麼他們能站在如今的位置?”
琵琶聲陡轉,金石相碰,兵刃交戈,周邊陰風陣陣,十面埋伏,每個弦音都壓在人的心尖上,刮得人生疼。
蕭岚握傘的手輕顫,被這話之下隐藏的野心震得指節發麻。
胸腔之中,連續不斷的擊打聲充斥着耳膜,這種感覺,或許和他第一次見到諾登斯時一樣,和他看到成片無人管束的荒蕪深淵一樣,天地寬闊,任我馳騁。
琵琶依然不緊不慢,像是在向他描繪一幅徐徐展開的絢麗畫卷,朝中富足,百姓安居樂業,無内憂,無外敵,天下大統。
“你或許看出來了,我裝腔作勢,不惜以欺騙的方式收攬人心,我狼子野心,擋路者皆在無聲中化作骨水。”
“我想要的,是權力、财富、名聲盡歸于我,一個不落。我要天下之勢盡在我手,日月星辰所照,皆為王土。”
“我從不是君子,隻是一個應九族抄斬的野心家,一把火燒了這腐朽王都。”
“如此,你還願意待在我身邊嗎?”
淩霜動人心弦的眼尾掃來,和蕭岚未從他身上移開過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蕭岚本就了無牽挂,不過浮萍一過客。若有機會能掀了這破世道,那可再好不過了。”
“汝即汝,君意即我心。”
蕭岚沒有半分猶豫,對他許下了自己的約定。
“我說過的,蕭岚必生死相随。”
原本如夢似幻的琵琶聲來了一個漂亮的轉彎,如見戰鼓铮铮,烽火連天,成百上千的将士們浴血奮戰,沖鋒陷陣,在這亂世殺出了一條血路。
淩霜握着腰間劍,緩緩歎了口氣。
“你覺得這曲子做軍歌如何?”他一轉話題,突兀問道。
“嗯……”蕭岚仔細聽了聽,“殺氣很重,氣勢也足夠,但我覺得少了些凝聚的情感。”
“土地上的腐爛被清去後,春風一吹,嫩芽自然就冒頭了,若能把它們凝聚起來,其力自可通天。”
“是嗎……”
雨珠打在花瓣上,投在淩霜毫無波瀾的眼中,激不起半分波瀾。
“曾經我也這麼想過。”
“那時以為凡事總有方法,齊心協力,便可排除萬難。後來失敗過一次,便将這不切實際的幻想丢掉了。”
蕭岚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一句話。
“呵”,淩霜笑了一聲,淡然将過去掩飾了起來。
“人們被同一種精神内核聯系起來,向同一個目标共同前進,産生的力量固然強大。可是還不夠,我要輿論所向,即使是大字不識避世不出的鄉野村夫,也要盲從于我。”
“所以,‘人’誕生了。操縱人心,引導民衆所見所聞,讓他們隻看到我想讓他們看到的一面,便能用最少的成本獲得最大的信任。”
兩派間紛争不斷,權貴欺壓百姓,唯他一人出淤泥而不染,心系天下。天下卻不知這不過是借國師府于宰相閣之争,成就他殊榮的卑劣手段罷了。
然後,他會成為燃燒烈火的柴,點燃民憤,一舉掀了舊朝。
蕭岚靜了一下,沒問他無意間展露出的自我批評,隻是問道:“你準備怎麼做?”
“國師年歲漸長,修為無寸進,急需換一具身體,折磨我不過是滿足自己的嫉妒心,不敢傷及根本。正好,我也需要一個這樣的身份,一個能夠攪動輿論,攪動民心的身份。”
“我要這政敵兩方不死不休,消耗底蘊,為我争取暗度陳倉的時間,直至天下人能與仙家有一搏之力。”
琵琶聲漸停,一曲終了,亭亭玉立的江南美人朝淩霜一拜,雨水一吹,身影便散在了空中。
淩霜帶着蕭岚穿過雨幕,緩緩往曲徑通幽處走去。
“國師信不過我,在我身上放了監聽的玉佩,學院中兩派人皆有,混淆視聽,可做天然屏障。此外,我手下之人多在閩南地區活動,與魔教共存,待殺盡血宿,即可不斷擴張,吞并皇室。”
“至于你……”
傘下人側頭,蒼白的皮膚襯得他在雨中格外柔和,完全看不出壓抑着的熊熊野心。
不知從蕭岚身上窺到了誰人的影子,他隻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
想呵斥蕭岚遠離的話語在唇舌間猶疑,将出口時卻轉了個彎,映射出了點他深埋心底的想法。
“保護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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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想域的保護罩中,武空岚抱着淩霜,一言不發地撫過他臉上的牡丹,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範骁瑜見白影沒動靜,武空岚也不說話,隻得艱難地抓了個話題來活躍氣氛。
“武哥,那封信裡寫了什麼?”
“寫信人說,他們找不到枝顔的屍骨,甚至連靈魂都找不到,隻能以信寄托歉意和思念。”
“望故人所在之處,永遠有明月高懸,照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