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無數女人突然有了動作，她們伸出慘白的手掐住兇手的脖子，将鋒利的指甲戳進驚恐的眼珠子，慘叫聲四起，血花綻開，像是噴湧的泉水。
蕭岚緩步穿行在其間，目不斜視，踏着紅色前來，像是地府閻羅殿爬回來的惡鬼。
他并未急着向枝顔和淩霜解釋，而是走到了绯娘身邊。随着周圍生命的消逝，绯娘的身形也在變得淡薄，她本就是因怨氣而生，如今仇恨已消，她也存在不了多久了。
“我既然占了蕭岚的身份，就一定會接過他的因果。”蕭岚低聲朝她說，“陣法已解，我會盡力送你們進輪回，别讓先生發現我的身份。”
绯娘看着他，眼中似有悲傷，最終她深深朝蕭岚鞠了一躬，将幾名虛弱的女人帶離此地，轉身加入了她那些姐妹的行列。
她最後的願望也終于完成了。
……
屠殺過後，這片村子歸于死寂，除了四個闖入者外，再無活人。
蕭岚這才朝淩霜和枝顔走來，他身上沾了血，面對淩霜時有些心虛，前來第一句話就是解釋：“解陣法花了點時間，不是故意失聯的，也沒什麼危險……”
“蕭岚你個＊＊，我＊＊＊＊＊！”
沒等淩霜說什麼，一陣罵聲就從身後深沉的湖水裡傳來，隻見紅妝渾身濕透，狼狽地從湖裡爬了上來，剛才的罵聲中氣十足，一點看不出平時冷靜的模樣，可見是真的氣急了。
晦氣刮起的妖風打着旋纏上了每個人的腳踝，像是冰冷的湖水撫摸過皮膚，讓人狠狠打了個寒顫。紅妝又是一聲低罵，手忙腳亂地從湖裡爬出來，沖到蕭岚面前，揪住了他的領子。
“你搞清楚困住這裡的陣法是什麼作用了嗎你就破！那些女人是了結心願了，她們在陣法成型後死亡，靈魂被陣法排除在外，所以一直沒法回來，破陣後自然能複仇。但你想過被困在這裡的女嬰怎麼辦嗎？她們的怨恨裡摻了恐懼，還有因為自己緻親人死亡的自責和悔恨，這陣法初衷是幫她們有仇報仇沒錯，但更重要的作用是把她們困在這裡，不讓洶湧的晦氣外漏，你真當仙門都是情感用事的傻子嗎？”
紅妝一口氣說完，也冷靜下來了，她回頭，看到被鮮紅色鋪滿的湖水時，抑制不住地吞咽，想把嗓子裡的苦水吞下去。
“現在好了，”看着蕭岚錯愕的眼神，她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這裡晦氣太濃郁，隻要外漏一點，就相當于在紙上撕了個口子，會立刻越漏越大，最終方圓幾十裡都會遭殃。”
淩霜上前一步拉開蕭岚，問她：“有什麼解決方法嗎？”
“有。”紅妝長舒一口氣道：“不管是怎麼死的，有沒有怨，擺渡魂靈都是我輩的責任，但這裡死亡人數巨大，我若想擺渡風險巨大……”
蕭岚立馬道：“擺渡魂靈應該怎麼做？我來幫你！”
紅妝差點想一拳錘他腦袋上，“我怕的就是你！擺渡魂靈風險極高，現在這情況我必須立刻做法送走她們，這個過程中不可能分精力護住你們。要是被它們碰到或者沖進身體裡，你們不死也要脫層皮。”
腳邊的陰風越來越濃，紅妝不敢再耽誤，掏出兩艘小船扔到湖邊，招呼幾人上去。
“都提高警惕，”紅妝掏出一根長棍戳在水中，“包括湖水在内，什麼東西都别碰，你們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好自己。”
陰風陡然濃郁，變成了黑色的水，凝聚在湖的周圍。随後變戲法似的，咕嘟咕嘟逐漸湧起，将放在地面上的小船舉了起來。黑水原本流的很慢，然後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忽如其來的波紋一浪接着一浪，化為了吞噬魂靈的漩渦。
而他們一行人，正好處在這漩渦的中央。
枝顔縮在紅妝腳邊，驚恐地看着這一幕，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在常世還是到了夢中。水波颠簸，她連站都站不穩，隻能死死抓住小船的船沿，祈禱小船不要被掀翻。
“你們擺渡人……平時都要面對這種東西嗎……”
蕭岚也好不到哪去，大陣封鎖靈氣，也斷絕了他們飛出去的路。在晃蕩成颠勺的船裡，即使是他也難以招架，隻能摟緊淩霜，艱難朝紅妝投去視線。
“把嘴閉上，小心喝到湖水！”紅妝一根長棍戳進水裡，伫立不倒，是這裡面唯一能站住的人。
冰涼的手捂上嘴唇，蕭岚怔愣片刻，被淩霜壓在了狹小了船裡。
微弱的氣息掃過耳廓，他聽見淩霜說：“死亡不可逆轉，邊界亦不是普通人能染指的地方，别打擾她。”
“……”
蕭岚盯着淩霜，他眼睛中琥珀色的虹膜像沉在深潭裡的松脂，霧霭之下，是冬夜将熄的炭火，餘溫裡裹着欲說還休的故事。
他想：你為什麼會了解的這麼清楚？
又是一聲巨浪，黑水高漲，幾乎要淹沒整座山，紅妝一人一棍立在漩渦的正中央，眼中映着周圍滾滾哀怨，分毫不讓。
“前塵往事，不過浮眼雲煙。”紅妝衣袂翻飛，帶着安撫意味的符文爬上她的紅衣，化作将魂靈送往輪回的船。不停有白骨小手抓上她的腳，她輕聲勸導，歎息道：“歸去來兮。”
可積聚百年的怨氣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被化解？
“媽媽……”
嬰兒的啼哭像是多米諾骨牌敲下了第一塊，紅妝握棍的手一抖，僵硬地擡起了頭。
“媽媽……姐姐……好疼……”
“好疼……”
“好疼……”
一張張哭泣的臉從空中水中浮現，蜂窩般從幾人腳底蔓延至整片天幕，她們小小的嘴被疼痛撐到最大，空洞的眼眶泣血，滴滴流到湖裡，融到漆黑的水裡。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她們凄厲地哭喊着。
“不要……不要離開……”
“恨……”
小孩子不懂事，看不懂現在的情況，她們隻知道自己還有仇沒報，不願意離開。
紅妝一隻手撥開額前被汗浸濕的碎發，喘得像在嗓子裡焊了個破風箱，她體力不支，半跪在船上。與此同時，濃厚的晦氣從棍子底部散開，形成了正好能包圍兩艘船的能量罩，攔下了嬰孩們精神攻擊一樣的哭聲。
血珠從她皮膚中滲出，融進紅色的衣裙，泛起濃郁的血腥味。
紅妝……媽的！
蕭岚想起身查看情況，卻被淩霜不容置喙地壓在原地，無奈，他湊近淩霜的脖子，輕輕吹了口氣。
淩霜渾身肉眼可見的一縮——癢的，這個弱點百試不爽。
身上的力道松開，蕭岚趁着這個間隙将兩人姿勢調了個方向，麻溜地從船上爬起，在看清周圍狀況的瞬間，心裡也是一陣發麻。
湖底白骨磊磊，紛紛朝上伸出手，與天際的鬼面交相輝映，活像一鼎被晦物填滿的爐子，要将他們煉化在這幢幢鬼影之中。
恍然間，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漆黑的深淵之中。
“紅妝姐，我比普通人能承受更多的晦氣，”蕭岚搖搖晃晃地從船上站起，攥着拳認真道，“可以先把她們導到我身體裡，我來将她們帶往彼……”
“蕭岚！”淩霜的聲音帶了警告意味。
紅妝則直接無視了他的話，自顧自說道：“以我現在的實力無法引渡這些亡靈，來不及了，接下來我會請出擺渡人祖上傳下的先祖。”
她斜睨了蕭岚一眼，加重音量：“聽好了，接下來我放出來的東西會觸及‘死亡’的概念，它能引起你印象最深刻的回憶，并将回憶展現出來，然後反過來化成最鋒利的刀子割在你身上。”
“我知道在場的各位都有難以割舍的回憶和秘密，但現在已是山窮水盡。”
恐怖的壓迫感從紅妝的棍子下陡然散開，帶着灰黑的煙塵迷住了所有人的視線，也帶走了她最後的尾音：“好自為之。”
.
迷霧散去，蕭岚看清眼前景象時，不由瞪大了雙眼。
原本封閉的空間中裂開了一條黑色的縫，隐約能看到其中巨大的柳樹，最重要的是，那柳樹上穩穩當當挂了九具被黑色繃帶纏繞的屍體，一動不動，以一種沉默的姿态注視着他們。
死寂。
黑色的墨水滴在地上，暈出墨團，而柳樹紮根于墨團正中央，正是深淵的基礎版圖之一。
它是……祂是死亡的概念彙聚而成的，代表着深淵最強勢力的晦物。
如果以如今這副修者的身軀直面它，那和等死沒什麼兩樣。
柳樹可不管衆人的想法，在開縫的一瞬，數萬條柳枝就從遙遠的深淵中破空而出，無差别沖向每一個人。
空間發出陣陣哀鳴，不斷有哭泣的女嬰被柳枝抓住，生前的回憶一幕幕鋪展開來，令人動容。随後那些回憶又變成了捆住她們的鎖鍊，将她們拉往漆黑的深淵，這個過程被紅妝攔下，她總能恰到好處地出手，将女嬰們安全地引渡入輪回。
但活人可就沒那麼好受了。
令人發毛的恐懼與危機感蹭蹭上竄，蕭岚腦子裡全是深淵的墨點，露露提娅的齒輪和諾登斯的弓箭，手也不自覺地摸向腰間配刀。
得益于極端刻骨銘心的回憶，柳條大部分攻擊都會沖着他們倆所在的船隻過來。
不能在先生面前暴露記憶，得想辦法。蕭岚抽出刀，剛想和柳枝一決高下，就聽見紅妝喊了聲：“别攻擊！你攔不住它，躲到船裡去！”
刀劍重新入鞘，蕭岚真是要給擺渡人跪下了，一天天的這都是什麼工作環境！更要命的是，他但凡被掃一下，腦袋就要跟敞篷一樣全展示出來！
要是被先生看見……
他着急轉過頭看向淩霜，正好看到了淩霜的動作。
與陰冷完全不同的清涼陣風掃過耳畔，淩霜一隻手攀上蕭岚的後腦勺，又一次将他護在了懷裡。柳枝落下，血液連帶着記憶一同濺射出來，将蕭岚眼前染成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