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女人撫過少年的稚嫩的臉龐,告訴他要心系天下,保家衛國。
嚴厲的師兄将劍譜交到他的手中,教導他锲而不舍,勤能補拙。
然後,他看到了無數張自己的臉——自己曾經的臉。有五歲時冷漠死寂的,有剛到淇定時烏青瘦弱的,有和童漓據理力争時鮮活的,還有在蕭喆屠城時滿身血迹的。要不是現在看見,他都不知道自己那時那麼狼狽。
從這以後,再也沒有讓他印象深刻的記憶,直到……
“公子積石如玉,列松如翠,我一見傾心。”
……
“……為什麼?”蕭岚一隻手就能攬住淩霜的腰身,感覺到手指逐漸被血液浸濕,他心裡一顫,不由得問出了口。
“你不想被人看到記憶,我的倒是沒什麼可遮掩的。”淩霜顯然是理解錯了他的意思,忍着痛聲音平緩地解釋了兩句。來不及多說,又一根柳枝抽在了他的肩頭,他反應極快,絲毫沒有被剛才的變故擾亂心神,而是在攻擊的間隙中詢問枝顔紅妝的情況。
“腦子……”
枝顔的聲音顫巍巍的,聽上去帶了哭腔:“那些屍體的頭打開了,露了一堆腦漿,紅妝姐吐血了,紅妝你還好嗎?”
紅妝開不了口,一說話就是滿嘴血腥味,現在滿天的嬰兒已經引渡完畢,她卻怎麼也抽不出來關閉裂縫的力氣。
黑暗裡,柳樹枝條把縫隙填的密不透風,正試圖撕裂縫隙從中爬出。幾處屍體的腦殼平滑移開,一顆顆大腦從中浮現,眼睛似的看向了衆人。
我今天就算是死在這兒,也要把祂塞回去。紅妝死死盯着柳樹,咬緊牙關想。
正當她準備拼命時,枝顔似乎感應到什麼,拉住了她的衣角。
“紅妝姐……”
原本戴在枝顔手上的柳條手镯像是有魔力,順着衣角蜿蜒而上,煥發新芽,訴說着少女内心的想法。
“你說‘柳’通‘留’,别走好不好?”
每一名擺渡人,能走到這個位置,都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紅妝聽到這聲挽留,心中雖有動容,卻無法回應。
她隻能啞着嗓子,視死如歸道:“别為我悲傷。”
長棍攪動風雲,高瘦的紅衣女子面對龐大無邊的柳枝半分不退,下定決心用生命唱響最後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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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蕭岚的手摸向了猩紅月的刀柄。一小圈齒輪圖案浮現,纏住了他的指尖。
露露提娅和諾登斯一同為他打造這把刀,賦予了他一次動用命運能力的機會——付出一定代價,換取想要的結果。
“露露提娅,替我關上深淵的縫隙,代價由我來承擔。”他在心裡說。
沒有回應。
蕭岚握着刀思慮片刻,換了說辭:“命運之輪,替我關上深淵的縫隙。”
毫無預兆地,金色的光芒突然從漆黑的縫隙中溢出,在紅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将混亂的柳枝定在了空中,然後一寸一寸,把亂飛的枝條壓了回去。
徹底控制柳樹的一瞬,縫隙被黃金完全修補,轉眼間,湖泊歸于平靜,嬰孩、柳樹通通不見,此地空留逐漸泛白的天空和悠悠白雲。
金光的效果立竿見影,幹脆利落,讓身經百戰的擺渡人都差點陷入自我懷疑中。紅妝站在原地,反複确認了幾遍,才确定柳樹的危機徹底解決了。
危機一下子解除,剛才還處在災難中的幾人都還沒回神。
“怎……怎麼回事?”枝顔扶住倒下來的紅妝,懵懂問道。
悄悄将整個被廢掉的右手背到身後,蕭岚沒有解釋,而是仔細檢查了淩霜的傷勢。越檢查,越是心驚,這傷深可見骨,要是打在普通人身上,大概和陌刀砍地瓜沒什麼區别。
傷成這樣,他剛才是怎麼做到一聲不吭的!
淩霜單手撐在蕭岚的肩頭處,靠着他小聲喘着氣,等緩過來一些後,又恢複了那副無事發生般不近人情的模樣。
“枝顔,紅妝,你們有傷到嗎?”他聲音平穩,足以安撫人心。
“沒有,就是不知道剛才相柳,哦,就是那棵柳樹,為什麼縮了回去。”紅妝躺在船上,疲憊地閉目養神,枝顔朝淩霜晃了晃手上完好無損的手镯,展顔而笑,示意她也沒事。
距離船漂到湖邊還有些距離,幾個人都累的夠嗆,就這麼靜了下來,誰都沒有說話。
……
早晨的清風順着湖面滑行,帶來野果的清香,也送來了秋高氣爽的好心情。
是個傾訴的好機會。
“我是在七歲時和蕭喆一塊兒來到這個村子的。”蕭岚突然開了口。
一雙雙耳朵悄然豎起,聚精會神。
“這村子對待女人的态度你們也看到了,”蕭岚将外衣脫下蓋在淩霜身上,緩緩說道,“我們闖入這裡時,法陣布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村裡人瞞着我們那些事,但對我們還算和善。”
“半年過去,我和他定居下來,幫着種菜幹活,還想幫着查清村裡女人失蹤的原因,蕭喆就是這個時候愛上了绯娘。”
蕭岚無奈笑了笑道:“也是這個時候,他發現了真相。”
“他不想追究,隻有一個要求,就是要帶走绯娘。但村人不同意,少一個女人,他們就會少活一段時間。所以绯娘被帶走控制起來,蕭喆沒辦法,就教了他們魔教的術法,用求助的書信引外面不谙世事的女子來村内,以換绯娘平安。”
“可惜,村裡人還是沒放過他,既未告訴他這村子離不開的事實,也沒把绯娘還回來。”
蕭岚神情淡漠,提起蕭喆時,眼裡的恨意卻怎麼也掩不住。
“于是他想到了……我,他說用女人威脅女嬰和用小孩威脅她們并無區别,便将我帶到了這處抛屍的湖邊,要将我溺死在其中,但其實,用的是獻祭血親的法子來提升實力。”
“他成功了一半,得到的能力隻夠他擄走绯娘,逃離陣法,而我也沒死成,在溪流的沖刷下陰差陽錯離開了村子。”
“绯娘接受不了他的做法,投了湖,魂魄被他拘在木偶裡,什麼都想不起來。直到蕭喆意外身死,她才想方設法與我重聚。”
蕭岚歎了口氣,視線飄向遠方,說:“這就是全部的始末了。”
是他花了快七年才調查清楚的始末。
晨光熹微,有金色的光束從天際上撒下,蕭岚伸出手,任由光芒從指縫滑下,绯娘的恩情他已經報答,血宿的天魔女被他屠戮,曾經蕭岚的因果也已斬斷,如今他孑然一身輕,似乎又變回了那個隻會跟着先生跑的岚。
“對不起。”
讓他跟着跑的人突然出了聲。
蕭岚疑惑地看過來,不明白這有什麼好抱歉的,要說愧疚,他才是那個一邊騙人一邊怕暴露導緻先生為他受傷的混蛋。
“當年……沒查清楚真相就誤會你,還對你刀劍相向,是我的錯。”淩霜側過頭,眼睫微顫,輕聲低語說道,聽得蕭岚差點沒被自己的負罪感壓死。
“沒事!我……”蕭岚臉上泛起了紅色,立馬從懷裡摸出一卷卷軸塞到淩霜懷裡,“你讓我收集的地圖,都在這裡了,可惜被這兒絆住了手腳,要不然也不用你們淌這趟險,還連累你受這麼重的傷,我……我……”
我還以為,自己有能力保護你了。
“噗”
一聲輕笑傳來,蕭岚幾乎以為自己出了幻覺,他震驚地看向淩霜,正好對上了那雙溫柔笑着的眼。
眼前人沐浴在光裡,一笑如冰雪消融,萬物複蘇,撓得人心裡癢癢的。蕭岚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怎麼也不願意移開視線。
先生仍是那個先生,從來都沒有變過。
此刻他們穿過了時間與生死,終于能隔着晨光對視。
他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
.
另一邊,枝顔神情麻木,偷偷摸摸和紅妝一起躺下了。
“你說咱倆在這兒幹嘛呢?”
“了解同伴的悲慘過往,擺渡魂靈。”
“沒啦?”
“沒了。”
紅妝望着天,猶豫了很久,終于絕望地補充道:“以及咱們之前朝蕭岚開的玩笑好像是真的,這下歲轍有的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