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了頓,吱呀一聲推開了門扇。
“謝将軍,要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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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張無為陪陳桉去視察民情,這是陳桉主動要求的,張無為雖面有難色,卻仍然恭順地應了。他們前一晚喝了酒,喝到最後,張無為伏在桌上,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連陳桉也紅了眼睛。
晏泠音的馬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兩人後面。宋齊坐在車轅上,小聲地把筵宴上的情形講給她聽。他确實是探查的好手,把不少細節說得繪聲繪色,隻是昨夜晏泠音的話仍讓他有些不安,他每說一段便要停下來,聽聽晏泠音的反應。
但今日的晏泠音已恢複如常,她語氣溫和,也小聲地回應着他。
“張侍郎外放南疆時,把兒子在陳家寄養了幾年,後來張侍郎染病走了,陳家便收了他的兒子當義子。張無為和宣撫不隻是師生,他是真把宣撫當父親看的。”
“這就解釋得通了。”宋齊若有所思,“我還是頭一回見宣撫那麼傷心。”
晏泠音卷起半邊車簾,望向前方并肩而行的一老一少:“但後來張無為離開了陳家,再往後的事我便不清楚了,成均可有打聽過?”
“有。”宋齊點了點頭,“他運氣不錯,每次調職都能遇上升官的好時候。履曆也沒問題,該曆練的年數一年不少,就是太巧了些,一直被往邊地調,離京城越來越遠。”
“謝将軍,”晏泠音想起那日謝朗的話,“似乎知道原因。”
“馥川隻是有過猜測,”宋齊瞥見前面兩人停了步,當即也勒住了馬缰,先一步躍下了車轅,“他說張知州或許受了情傷,這才不願回京。”
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值得玩味,晏泠音沒有立刻開口。她看着陳桉和張無為被鬧哄哄的流民攔下,現在正是衙門施粥的時辰,半條路都被堵得水洩不通。陳桉走上前,喊了句什麼想要維持秩序,張無為領着侍衛把他拽了回來,才沒讓他被人群撞倒。
擠不進裡層的孩童轉而湧向了馬車。宋齊按她昨日的吩咐散了銀子,直至囊中空空,孩子們仍不肯離開。他們的哭喊和哀求像洶湧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沖得馬車像浮在海面上一樣,搖搖欲墜。
晏泠音也坐在海面上。她從車廂内向外望去,隻能看到擠作一團的又黑又瘦的臉。昨夜被她壓下去的情緒又無聲地翻湧上來,如果宋齊此刻回頭,或許會被驚得怔在原地。
她阻擋不了那混沌而深重的痛苦。朝堂上的勾心鬥角,她喜愛過的那些錦繡文章,放到這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百姓面前,就顯得太輕了,輕得可笑。
而她安然地、高高在上地坐在馬車裡,占着上位者的特權,卻護不了她的子民。
晏泠音扶着廂壁的手顫了一下,摸到了車簾。她像是想要将車簾放下,又像是要把它卷得更高些,好看得更清楚些。混亂間,一個孩子的手猛然伸了進來,長甲劃破了她的手臂。她半月前曾跌倒在這裡,手腕處的擦傷仍未痊愈,此刻新傷疊着舊傷,又痛又癢。
宋齊已是焦頭爛額,又不能真的對孩子動武,他盡力把他們往外面推,同時回了頭,幾乎是喊着問晏泠音:“殿下還好嗎?”
晏泠音應了句無事,目光越過他看向遠處,忽然頓住了。
在一片黑壓壓的陌生面龐裡,在無數高舉着伸向她的手臂間,她看見了葛茵。女子站在一處高起的台階上,眼神很亮,也很冷。她面無表情地對上了晏泠音的視線。
晏泠音張口想要喚她,但下一秒,葛茵就不見了。她消失得那樣快,仿佛剛才的人影隻是晏泠音的幻覺。空出的台階上站了一個高大的婦人,她呵斥着擠到階前的孩子,揮舞着掃帚把他們往遠處趕。
“都說了别來老娘這裡要飯,不怕被毒死就趕緊來!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
晏泠音緩慢擡眼。她好像終于走出了那場幻覺,看清了階前挂牌上的字。
百花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