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泠音和宋齊回府時,天色已暗了下來。馬車停在宅院門口,宋齊替晏泠音打了簾子,站在一邊欲言又止。她知道他有話要說,沒急着問,從車上躍下後,先将手裡的東西抛給了他。
四周黑沉沉的,但宋齊聽聲辨位,接得很穩。
“這是,”他遲疑地掂了掂那隻瓷瓶,又拔了木塞,在瓶口扇着輕嗅了兩下,“藥?”
“從宛京帶來的金瘡藥,我平日用不上,放在身邊也麻煩,”晏泠音輕聲解釋,“成均替我保管罷。”
那是她離京前,特意向季問陶求了以備不測的。宋齊一整天都和沒事人一樣,但晏泠音記得張無為拍他的那一下。若不是身上有傷,憑張無為的力氣,還不至于讓宋齊變色。
“殿下,”宋齊握緊了瓷瓶,目光有些複雜,“我今夜仍要出府。”
晏泠音點了點頭,并不驚訝:“那得小心些,他們已經猜到了是你。”
兩人沒有進去,隻壓低了聲音在門外交談,因為府中實在有太多耳目。宋齊還要說什麼,忽然凝神道:“有人來了。”
他們止了話頭,聽門内拖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随即吱嘎一聲,大門被推開了。柔和的燭光流瀉出來,在門前的灰石上暈開了一片暖色,也映照出了男子佝偻的身影。蘇覓又戴上了人皮面具,神情僵硬,目光從宋齊握着瓷瓶的手,緩緩移到了晏泠音身上。
“主子回來了,”他的嗓音依舊低啞,不辨喜怒,“那就進門罷。”
宋齊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但蘇覓的裝扮并無破綻。他就像是個脾氣古怪、性格刻闆的老仆,規規矩矩地守在門邊,準備在他們進門後就給大門落鎖。
或許是他想多了。宋齊跟着晏泠音進去,在經過蘇覓身前時,腳下忽然一頓。等關門聲和落鎖聲都已消失,他才快走兩步趕上晏泠音,低聲道:“那老兒有些奇怪。”
晏泠音一面想他何止是有些奇怪,一面也生出了警惕,擔心宋齊發現了什麼。她微偏了頭,借腳步聲蓋住了說話的聲音:“成均覺得他不對勁?”
宋齊沉吟道:“他的氣息若斷若續,連我都很難聽清,這種情況,不是修煉了怪異的内功心法,就是病重将死。可他腳步虛浮,顯然不會武藝,面相也還算康健,不像是身有頑疾。”他感覺到晏泠音的腳步慢了下來,疑惑地喚了一聲,“殿下?”
那句病重将死讓晏泠音有些暈眩。她詫異于迎面撲來的夜風怎會如此冰涼,以至于她的呼吸也被凍住了一瞬。她其實隐約懷疑過,那夜蘇覓在她房中,憑宋齊的耳力,怎麼會全無所察。原來是因為這個,因為蘇覓并不像個活人。
或許……這樣對她而言更好。蘇覓太危險了,她不應該,也不可能和那樣的一個人有未來。
“既然他不會武藝,想來也構不成威脅。”晏泠音定了定神,腳步又加快了,“不必節外生枝。”
她住的這條廊子裡挂了紙燈,光線是發暗的紅。她走在血霧一樣的燈光下,隻覺頭暈得更加厲害了。宋齊沒有跟上來,他站在廊子盡頭等她進屋,晏泠音不想讓他看出端倪,竭力穩住呼吸。在推門時,她的手心已出了汗。
這是她來北地後第二次犯病。
屋門合上的那一霎,晏泠音背抵着它,慢慢滑坐在地。頭太痛了,像被人鑿入了釘子,一下一下地用力砸。她身子發軟,隻能勉強将自己蜷縮起來,擡手摁住了額角。口中有鹹腥的味道,她不知何時已咬破了嘴唇,在劇烈的疼痛裡模糊了對外界的感知。眼前一片漆黑,她像三年裡的每一天一樣,被禁锢在方寸之地的暗夜裡,永遠不得逃脫。
而這一次,她聽見的不是琴音,而是風過竹林的蕭蕭聲。她回到了那個不見天日的小屋裡,僵坐在白骨中,被無數冤魂的低語纏繞着,撕扯着。
早在那時,她就斬斷了和外界的一切情感牽系,從那裡出來的不再是從前的晏泠音。十四歲的她已葬身在竹林裡,她與那個過早夭折的女孩訣别時,沒有一絲猶豫。
可為什麼,近來她還是會頻頻想起過往,想起在那噩夢般的三日三夜裡,她曾在短暫的軟弱時刻等待過什麼,不是等誰來救她——她從不期待自己會被誰拯救,隻是想着,如果有人能陪她說說話就好了。
如果有人願意叩響那扇緊閉的門,隔着門扇喚她一聲……
“殿下,”男子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很啞,“阿音。”
晏泠音痛得恍惚,甚至沒有立刻認出蘇覓。窗扇大敞着,夜風從外面灌了進來,随之湧入的月光映出了蘇覓蒼白的臉。他走得急,翻進屋時趔趄了一下,被他撞倒的燭台一路滾到了兩人腳邊。
“阿音,”蘇覓跪坐在地,環着她的雙臂發顫,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她的名字,“阿音。”
她緊咬着的唇被分開了,再咬下去時觸到了硬物,那是蘇覓的手指。陌生的鹹腥味又漫湧開來,她在血的刺激下恢複了一點神識,終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你來做什麼,”她的聲音比蘇覓還啞,像是三天未進過水米,“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