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雲層太厚,不見星月,但蔚州城裡卻升起了一輪又一輪血似的假月亮。家家戶戶門前都挑起了紅色燈籠,混沌的紅,仿佛它們不是用紙糊成的,是用血霧。
明了了這些燈籠的用途後,晏泠音已不再像上次那樣感到心慌煩悶。她站在檐下,擡頭仔細打量那隻做工精巧的紙燈,隐約辨識出了燈芯處燃燒的偶人。這種法子相當殘忍——對于任何把偶人視為孩子的術師而言都是如此。它所消耗的,首先是偶人的生命。
燒灼聲噼啪,掩過了偶人低微的哭泣。
在周圍不正常的寂靜裡,晏泠音能聽見自己輕勻的呼吸。她在出神的間隙裡意外地想起了蘇覓。在蔚州的短短數日長如數年,足夠他們走完從彼此戒備到互相偎依的全部路程。可她不會也不能忽視,即便在他們緊緊靠在一起時,手裡也都握着無形的刀刃。
她信他卻不能盡信。
“我的易容術已練得很好,”昨夜蘇覓臨走前對她道,“若是殿下執意要留,何妨讓我來。”
“公子說笑。”晏泠音淡淡應他,“即便你能騙過張無為,也騙不過偶人。偶術如不起效,張無為自會懷疑。”
可她還是期盼了一下——隻在很短的一瞬。期盼蘇覓會來,哪怕隻是來陪她說說話。
沒有等到啊。
此刻多想無益。晏泠音深吸了口氣,又一次開始觀察院中的布置。這是堪稱完美的施術之地,和呂宅的庭院一樣遍植花木,風過時有清香拂面。它隐秘、幽靜,不會受人打擾,且栽滿了百日草,那是陳洵生前最喜歡的花,象征着她和故人無法重續的江南舊夢。
晏泠音開始默數施術所需的物件,她早在試圖救回杜慎時,就将這些熟記于心。死者的屍骸——蔚州城裡應當藏有陳洵的棺椁,寫有死者和換命者生辰八字的偶人——燃燒的燈芯裡應放了陳洵和她的生辰八字,死者生前的愛物——她當年用的是杜慎家鄉的米酒……最後也最重要的一點,換命者必須心甘情願地赴死,否則偶術定然失效。
這是她面對張無為時唯一的籌碼,也是最大的籌碼。她要憑此和張無為談判。
夜風裡傳來枝葉摩擦的窸窣聲,晏泠音在檐下的廊凳上落座,望向尚且緊閉的院門。張無為的耐心很好,給她留足了考慮的時間,他似乎勝券在握,料定她不會逃走、不會反抗。他是對的,他們兩人的弱點都太明顯了,張無為手裡也握着她的渴求。在他有意無意地将安氏的陰謀透露給她之後,她怎麼可能毫不作為地離開蔚州?
她就是為此而來的。
紅燈籠于風中搖曳,撞碎了她腳下的影子。晏泠音攏了下發,理了理衣裙,對不遠處的男子點頭緻意:“張知州。”
院門開時并未發出聲響,張無為站在樹影之下,還是那副素履道袍的書生打扮,他也含笑應道:“聽聞明日便是殿下的生辰,故攜禮來賀,不知可有驚擾到殿下。”
他手中提了一隻小小的布包,四四方方的,晏泠音凝視了片刻,歎道:“隻怕我當不起這份大禮。”
整座宅子都很安靜。侍女們像是憑空消失了,沒有一個人來端茶待客。可張無為顯然并不在意,神色如常地應對晏泠音的拒絕:“但殿下需要它。”
晏泠音擡高了左手,袖口下滑,露出了腕間淡色的傷疤。她仰頭望着張無為,提醒道:“我失敗過。”
三年前她曾一心求死,幾乎流盡了血,卻沒能召回亡者的魂魄。
“殿下應該知道,”張無為端詳着那道疤痕,似乎頗為惋惜,“若想換命,兩人的生辰、年齡都要相近才行。杜尚書出生在冬日,更是比殿下年長數十歲,殿下怎會如此糊塗,搭上性命去救一個不可能救回的人。”
晏泠音垂下了袖擺。
“既然知道了,總要試一試,”她說得平靜,“知州不也是如此嗎?”
但張無為搖了搖頭。
“杜慎的命不好。他有甘心為他赴死的學生,卻難以找到同他生辰相近的人。他生在承觀改曆前的閏十二月,今上換用新曆之後,他甚至數年都過不了一次生辰。這樣的命格想要換命,是難上加難,幾乎必敗無疑。”
“但阿洵不一樣。”
張無為朝她走了半步,神色有些發怔。那種溫和的、帶着癡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既虛無又沉重,像是透過她看見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