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北地飄着細雨。天陰着,雨絲像一根一根的冰針,紮得人又麻又痛。這種糟心的天氣裡沒人想出門,須得抱着火爐偎在榻上,再飲一壺滾熱的、燙得上颚起皮的茶,才能把體内的陰寒勁壓下去。
蘇覓披衣伏案。他自晨起便沒改換過姿勢,就着一硯墨、一沓素箋疾筆如飛。手邊的藥湯冷了又熱,熱了又冷,阿承吃過苦頭,不敢催,隻在又一次替他續墨時輕聲道:“公子寫了一早上了,歇歇罷。”
常年吃藥的人大多有“随性”的毛病,覺得自己比大夫還大夫,醫囑的諸般禁忌皆當了耳旁風。此時,阿承便眼睜睜看着蘇覓擱了筆,端起藥盞,将那本該分三次、每次間隔半個時辰服用的藥湯一飲而盡。
藥性至烈至寒,尋常壯年男子都難以忍受,遑論蘇覓這個沒有活氣的病秧子。一盞藥下去,他連指尖都泛了青,面色非但沒變好,反而更顯出恹恹的病氣。案上散亂的紙箋被他歸攏成幾沓,最厚的那一堆遞給了阿承:“派人送去宛京,他們知道該怎麼做,越快越好。”
阿承躬身應了,蘇覓又遞給他第二份:“這個你親自跑一趟,務必安全送它入蜀。往西的路不好走,你小心行事,活着回來見我。”
平日裡蘇覓是不會加最後那句的,阿承跟了他許久,深知他不是會無事關懷人的性格。他既然開了口,就說明這一路必是險象環生,而這封信也定然關系重大。
阿承雙手接過,沉聲道:“領命。”
此時蘇覓面前還有十數張散亂的紙箋,他不急着收拾,隻擡手示意阿承将燈燭挪近一點,就着被凍到瑟縮的黯淡火光,将紙箋一張一張地點着了。淋漓墨色沾了火,很快卷曲起來,散成了灰白的薄片。
阿承隻觑了一眼,便覺眼皮猛跳,立時垂眸。那紙上的字迹瘦長好看,但因為淩亂地堆疊了許多層,無端顯得猙獰起來。整張紙上沒有第二個字,蘇覓翻來覆去随手寫下的,隻是一個“音”字。
力透紙背,似是發洩,又似要刻入骨髓。
直到最後一張寫滿“音”的紙被燒幹淨,蘇覓才悠悠開口:“殿下出門了嗎?”
“一個時辰前走的,”每日把公主的行程當頭等大事彙報的阿承立刻應道,“我安排了人跟着,但白……姑娘和詹左使也在,他們二人都機敏,未必能讓人近身。”
“随他們去,”蘇覓不在意地笑了一聲,“等殿下回來,你給她透個消息,就說我昨夜便開始發病,卧床不起,快咽氣了。”
阿承盡職盡責地道了聲“是”,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蘇覓說了什麼,不禁目瞪口呆地望向他。他主子臉不紅心不跳,負手站起,真的踱步到床榻邊,合衣躺下了。
“走前把炭盆熄了,”蘇覓閉着眼,還不忘囑咐他,“免得屋内太熱。”
三匹馬在城内疾奔,晏泠音打頭,詹士倫和白行也一左一右緊随其後。白行也背上負着長刀,詹士倫卻兩手空空,并無武器傍身。他雖被從獄中放了出來,但一身囚服還未換下,手上套了鐐铐,一副被押解的蕭索樣。
“就是上刑場,也不該挑這種晦氣日子。”詹士倫像是冷得厲害,對近旁的白行也感慨道,“北地最難熬的就是這樣的凍雨天,有什麼大事非得今天出城?”
白行也的臉隐在鬥笠下,半個眼神都懶得給他。昨夜蔚州牢獄被劫的消息傳來後,她的心情就沒好過,臉色比天氣還陰沉。
晏泠音也戴着鬥笠。雨中視線多少有些受阻,但她看得清晰,身側民房傾圮,滿地血污不及清洗,被雨沖褪了色,蔓延成暗紅的花。戰後的凄風苦雨裡,唯有小兒的笑臉依舊燦爛,他們就在自家被焚的廢墟上歡快追逐着,三五成群地嬉笑打鬧,不知世上有戰事,不知人間有離悲。
她一直看到胸口錐痛。
守城門的士兵認得留鶴,沒有攔他們,三人出城後繼續往西,逐漸靠近了泾州和蔚州的分野。陳桉接管蔚州州事後,對流匪嚴加管束,因而近來路上已不見匪寇鬧事,清靜許多。晏泠音在一處荒田邊勒馬,等着身後的兩人追上。
荒田裡土已焦黑,殘留的麥稭皆被燒得幹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隆起的墳冢。白行也躍下馬後,臉色更難看了,她沒什麼要和人說話的意思,自顧自地牽了馬去一旁啃草,拿背對着晏泠音。
詹士倫倒是走了過來,站在晏泠音身側看着密密麻麻的荒墳,一時沒有吭聲。
晏泠音輕聲道:“你認得他們嗎?”
“殿下這話怪瘆人的。”詹士倫平心靜氣道,“人走茶涼,都結束了,我從不惦記死人。”
“你裝得不像,居隐,”晏泠音搖頭,“你心有執念,為此才會找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