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士倫咂了咂嘴,沒生氣,反而顯得饒有興緻:“那殿下倒是猜猜,我的執念是什麼?”
晏泠音擡眸看他,吐出三個字:“百花窟。”
那把山火放得相當潇灑,但詹士倫絕非沖動之人。就晏泠音探得的消息來看,早在火起之前,四面山路就被堵死了,沒給山匪留逃跑的餘地。這個人籌謀已久,卻仍然選擇了最高調也最殘忍的方式,他與山匪有什麼深仇大恨?
而若隻是痛恨流匪,他又何必沉潛于幽國多年,何必在刺傷張無為後還要帶走賬冊?
百花窟的根須紮在朝中。
晏泠音見他不應,繼續說了下去:“那日你聽到我同葛姑娘的對話,這才起了心思要留我一命。否則,我也會死于你縱的那場火中。你精于算計,連自己的徒弟和女兒都能拿來利用,遑論是尚未拿到實權的我。”
事涉葛茵和宋齊,晏泠音一時無法放軟口氣。詹士倫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到底還是挂住了笑容:“可惜殿下隻猜對了五六成。比如,葛茵不是我的女兒。”
晏泠音定定地看着他:“但她把你當成父親。”
詹士倫矢口否認:“不可能,我隻照顧了她半年,小孩忘性大,很快就不會記得了。”
他說得果斷,像是已經打過腹稿,拿同樣的話對自己說了無數遍,但他身側的手卻下意識攥緊了,青筋暴現。晏泠音收回視線,轉頭用目光将面前的墳冢緩慢撫了一遍,忽然開口:“三萬。”
詹士倫皺眉:“什麼?”
“這裡的墳,一共三萬七千五百六十一處,”晏泠音清晰道,“有些士兵隻剩下半截身軀,更有些找不到屍骨,隻留下刻了名字的刀具,也都一并葬在了這裡。”
雨中風冷,晏泠音的話更冷。她的聲線本就清淩淩的,此刻沒摻半分感情,像浸透了三冬的雪意。詹士倫在毒蛇窩一樣的幽國王室待久了,自認下到陰曹地府也能面不改色,但聽着晏泠音一字一頓報出那個數字時,他下意識縮了脖頸,好像有誰的手正搭在上面似的。
晏泠音沒有說錯,他裝不像。他雖不是怕鬼的人,但夢中缺胳膊斷腿的故人來來去去,也着實磨白了他的頭發,給他添了點未老先衰的風霜之感。
“殿下千裡迢迢趕來北地,”詹士倫意有所指道,“就是為了清點這些嗎?”
“謝将軍兩年前就開始這樣做了,我隻是幫他整理了部分名冊,略盡綿薄之力而已。”晏泠音鬥笠之下的臉被風吹得蒼白,她仍未習慣北地的寒冷天氣,“他們都有名有姓,比你我更該被後人記住。”
詹士倫隻是笑。他沒有點出晏泠音犯了錯——說教是給小孩聽的,不适合拿來打動他。可笑着笑着,他又無端咂摸出了一絲蒼涼的味道。他看不出晏泠音身上有鐵腕的血性,但她的敏感、執拗和耐性顯然都超出常人。她本可以成為一個閑散宗室,若引導得當,甚至能當一位守成之君,但她偏偏被放在了日薄西山的梁國,被要求力挽狂瀾,收拾早已千瘡百孔的爛攤子。
十二衛的選擇關乎國之大運,倒不是說得之便能得天下,那未免神化了這些血肉之軀的凡人,但有一點毋庸置疑,梁國的局勢必将因他們而發生改變,且可能是天翻地覆的。一旦認主,無論“晏主”是賢是佞,是大羅神仙還是鬼怪妖魔,十二衛都将交托性命,全力以赴。
而在其中,他的決定又至關重要,因他守着一個炸藥般的秘密。
是否要踏出這一步,隻在他一念之間。
詹士倫擡眼,忽覺心口被刺了一下。原本遛馬的白行也不知何時已下到了墓田中,端端正正地在一個墳包前坐下。她解下鬥笠,端了壺酒,自己灌一口,再澆些在墳前,仿佛在與誰對飲。
萬千墳冢寂寂無聲,她一身黑衣獨坐其中,幾乎就要隐沒了。仰頭灌酒時,她面上毫無表情,唯有雨水橫流。
“殿下,”詹士倫看了片刻,聲音低了下來,“聽我講個故事罷。”
“我有一位舊友,蘇覓或許也向你提起過,她被喚作‘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