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橫斜,晏泠音發髻已濕。耳畔碎發糾纏成縷,半遮了她的眼,卻依舊擋不住那清亮的眸光。
詹士倫退了半步,突兀地笑出了聲。
“當時我告訴上官越,誰能幫我,我便認誰。什麼恩情,什麼道義,全是扯鬼的謊話,我不會聽。”他看着晏泠音,眼中終于浮出些不一樣的東西,“現在是我親眼所見,你這樣聰明,又這樣蠢笨……殿下,比起蘇覓,我更願意選你。”
晏泠音微偏了頭:“那是得多謝你。”
詹士倫抹了把面上的雨水,收手時笑已消隐:“我跟着上官越去了幽國,答應替他照顧蘇覓。我也在梁國鑿下了暗釘,就是宋家的雙生子。我自知首鼠兩端算不得正人君子,但我也不悔,我得找到那個能擔大任的人。”
“居隐不必貶低自己,”晏泠音客氣道,“你這些年來的苦心籌謀,舉目兩國皆無第二人能做到。但我仍覺奇怪,為什麼要從我和他之中選?”她頓了頓,“或者說,‘蕭徽文’,究竟是誰?”
她直覺這個名字不簡單,早在她第一次聽見時就已起疑。蘭陵蕭氏、漢城蕭氏,皆是南地大族,但也都已敗落,久已無人提起。蘇覓想改換身份,行走京城,分明有許多更好的選擇,為什麼偏偏選了蕭氏?
隻是巧合嗎?
“我還不知,”詹士倫突然沒頭沒尾道,“殿下是否看過廿九卷《南疆志》。”
晏泠音心中一動。她近來夜夜翻看想要找出些線索,也曾拿這件事向謝朗打探,卻至今都無所獲:“當年靈征志無故丢失,原來是居隐所為。”
“渾水摸魚,順手撿回來了而已。”詹士倫搖了搖頭,意味深長道,“真正想讓它‘丢失’的另有其人。還望殿下珍重保管,唯它可解殿下之惑。”
他說一半藏一半,似是尚有顧忌,不願直接挑明,晏泠音也不便勉強。她放遠了目光,見白行也已經站起了身,擡臂松手,将喝空的酒壺砸碎在了墳前。
“最後還要請教居隐,”晏泠音将自己的鬥笠扶正,“為什麼要把我和蘇覓送進受生谷?如你所言,既然出入谷中的南北密道皆已被封,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走水路入谷需要極好的水性,詹士倫一人便罷了,她同蘇覓當時都昏迷未醒,隻怕剛入水便會窒息。
“我先求殿下一件事,”詹士倫難得鄭重,“當夜我算計了蘇覓,他很可能因此而記恨我,日後若他要殺我——我想,隻怕過了今日便會有逐風衛找上門來,我雖有自保之能,但若真到了萬不得已之際,還望殿下能保我一命。”
“我不會讓逐風閣胡來,”晏泠音察覺到他話尚未完,“還有什麼要說的,請居隐一并直言。”
“我之所以冒險将他擊昏,是因為若他清醒,不會放任殿下走到以命換命的地步。殿下在他心中有分量,這一點堪為籌碼,但若處理不好,也能置殿下于死地。”詹士倫眼睛很尖,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麼,旁敲側擊地提醒,“蘇覓長在幽國王室,從小被至親折磨,經曆過殿下一輩子都想象不出的事,這才養成了那般冷血的性子。他擅僞裝,外表人模人樣,内裡卻是個極其危險的怪物,不可理解,不可感化,殿下絕不能心存僥幸。”
這些話直白得近于露骨,晏泠音隻能點頭:“我明白,多謝你。”
詹士倫見她臉色不好,放緩了語氣:“我将醜話說在前面,是希望殿下有個心理準備。那日殿下和他都活着離開了受生谷,确實非我本願。”
晏泠音倏然擡眸看他,而他對着她攤開手掌,試探道:“可否借殿下的玉佩一觀?”
玉佩上的繩結紅得刺目,詹士倫隻看了一眼,歎息已溢出喉間:“多年前,阿青以祈福為名四處雲遊時,曾送出過兩隻一模一樣的玉佩,分别落到了梁國和幽國的兩個孩子手中。”他将玉佩遞還給晏泠音,指腹拂過上面雕琢的花紋,“可巧,我見過留在幽國的那隻。”
晏泠音反握住玉佩,聲音有點發顫:“玉佩裡有什麼?”
若單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玉佩,絕不值得“夫人”如此大費周折。
“我雖不通巫術,卻也聽過傳言,知道制偶也好,下蠱也罷,凡是效力強大的術法都會用到玉器。”詹士倫壓下聲音,“以下隻是我結合傳言生出的猜測,殿下姑妄聽之。玉佩上所刻是南地的嘉樂草,這種草兩株相伴而生,互相吸食養分,從不獨活。蘇覓多病之身,卻能一直活到今日,我想,或許是因為有你。”
晏泠音連手腳也冰涼。
“我聽說這世上有某種術法,”詹士倫緩慢道,“能讓兩個特定的人性命相系,隻要其中一個還活着,另一個便不會死。”
晏泠音攥緊玉佩,手指被硌得生疼:“……我亦曾聽說,但它是上古秘術,早已失傳。”
她心中亂作一片,胸口無端鈍痛,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不相幹的小事。那日京中亦下着冷雨,她與蘇覓共乘一騎時,問他為何不怕死,而蘇覓輕描淡寫地笑道:“有人吊着我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