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百官之首的安漼之回首,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周筠也不尴尬,神态自若地繼續道:“臣近來督修京中河渠,見進程緩慢,心焦非常,又自知學力未逮,愧疚之下,便開始翻看部中前輩所繪水利圖紙,希望能找到改良之法,這一翻就翻到了十三年前……”
大殿中疏懶的氣氛倏然一緊,除了幾個心大的,餘者都有意無意地站直了身,豎起了耳朵。
“……工部給白水河繪制的複閘施工圖,那叫一個精妙絕倫,巧奪天工……”
“竹君,”工部尚書何攸面上發熱,不明白這位摸魚的人精吃錯了什麼藥,略帶責備地打斷他,“莫要繞彎子。”
在工部兢兢業業多年的何尚書眼皮直跳,心覺不好,但也不能明着讓周筠住嘴,隻盡力威嚴道:“陛下面前,你有話便直說。”
“得嘞,”周筠告了罪,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說的話卻讓滿朝文武倒吸了一口涼氣,“但臣也有些不解,那施工圖為何繪了兩份?若非臣求學心切,把整個庫房都翻了一遍,還真找不着那第二份圖紙呢。”
何攸脫口道:“怎麼可能?那圖紙明……從草圖到定稿,經過了多番修改,凡重大工程,每一稿草圖都會整理在冊,無有遺漏,竹君應是見到了未定的舊稿。”
“非也,”周筠輕輕搖頭,“臣不至于連草圖和成稿都分不清。今日臣将兩張圖紙都帶在身上,何大人若心存疑慮,不妨一觀。”
衆目睽睽之下,何攸推脫不得,接過來瞥了一眼,瞬間下了冷汗。他裝作在仔細辨認那複雜的圖樣,餘光卻去尋右前方的安漼之,果不其然,那人隻留給他一道冰冷的背影。
這老狐狸。何攸暗罵一聲,又回頭看了眼周筠,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他。那張圖紙分明早就被銷毀了,就算把工部翻個底朝天也不該尋到,他能拿腦袋擔保圖是假的——隻可惜做得太逼真,連那發黃龜裂的紋路都與另一張如出一轍,叫人尋不出破綻。
也罷,安氏龜縮着不肯出手,他何攸也沒傻到自己背這個黑鍋。
“這,”何攸佯作困惑,看了又看,“确實是繪了兩種圖樣,但竹君啊,當年是如何依圖造閘的,天下人都有目共睹,這圖紙該是繪來備用的,并沒派上用場。”
周筠聽出他打算裝糊塗,十三年前的老尚書早已入土,而何攸當時隻是個小吏,隻要淹得夠像,便能把自己撇清:“哎,何大人可還記得,白水河上一共造了三道複閘,當年孝明太子就是過第二道複閘後,不慎觸礁身亡的。‘依圖造閘’,不錯,但依的什麼圖,造的什麼閘,可就大有講究了。我看這第二張圖紙,将幾道要緊處都畫矮了一寸,省了不少材料,若依此圖來建,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什麼,但閘門一開,河水必會比平常漲得更快,若遇上雨天,便相當兇險啊。”
他提到故太子時,有三五文臣倏然轉過目光,都是上了年紀的老者,十三年前便在朝中。晏瞻頗有仁名,當時對他心懷好感者不在少數,在他死後,也着實替他感慨唏噓了一陣。
“周卿,”晏懿面色微變,緩緩開口,“你一五一十地說。”
周筠走上前去,一拜到地:“陛下恕罪,臣不敢妄下定奪,還請陛下召些老師傅來一同參辨,至好能再請人去白水河複勘,弄清楚當年建造複閘時,究竟依的是哪一張。近年來白水河水患頻發,年年都能淹死數百人,雖說也有氣候古怪的原因在,但未免……北地苦寒,百姓讨生活本就不易,若真是複閘建造有異,臣身為工部侍郎,萬死難贖罪愆。”
他微擡起頭,旋即重重磕下,語帶哽咽:“臣此前已上過三道奏折,皆被留中不發,實在無法,才選擇在殿上奏禀陛下。臣知道茲事體大,手中這兩張圖紙尚不足為證,但不忍見百姓受苦,已将性命置之度外,望陛下明察!”
鬼扯!何攸心中巨震,隻覺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他清楚得很,周筠根本沒上那三道奏折,這潑髒水的手段是和誰學的?簡直無賴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