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不敢耽擱,回去禀報晏泠音,見她已從窗邊站了起來,目光落在窗外,神情說不出的古怪。
但後窗之下,除了随風搖曳的荷葉,并無他物。
青荷喚了聲殿下,将晏泠音的思緒拉回。聽說李德昌要見她,她亦覺驚訝,換了身見客的衣服趕出去,卻發現李德昌沒坐在椅上,也沒碰玉染沏的茶。他負手立在殿門處,聽見腳步聲靠近,這才回頭望了一眼,随即邁步向殿外走去。
那一眼眸光複雜,他看的不是晏泠音,而是整個怡和殿。
這裡有什麼他需要避着說話的人?
晏泠音心念百轉。她又想起方才聽到的琴聲,和碧荷掩映下的匆匆一瞥。蘇覓沒道理在此時擔着風險進宮,但她就是有種直覺,她沒認錯。
一個兩個,都趕在今日來找她,隻怕不會有什麼好事。
她示意青荷和玉染留下,自己跟着李德昌走了出去。宛京城的暑氣已散了大半,乍一出殿,便覺到微微的涼。她攏了攏衣襟,開始回憶李德昌此人的身世:罪臣之子,舉家流放,五歲便受了宮刑……
她不意外李德昌合了晏懿的眼緣,家世“幹淨”,性情冰冷,除了這偌大深宮無處可去,除了皇帝也無人可依。他和宮裡其他的宦官還不大一樣,倒不是說他不谄媚事主——他隻會做得更隐晦更漂亮,而是說他讀過書。
宦官不需要有多高的學識,認得幾個字已是頂了天,不然豈不成了“内臣”?但李德昌是伴着皇子上過學堂的,在晏泠音之前,是他在兼管秘書閣的雜務,晏泠音走後,秘書閣又到了他手中。
一個太監,卻也是一個讀書人。
李德昌走得很快。就晏泠音所見,整個宮中,沒有比他足步更迅疾的人。他最終站定在一株苦楝之下,回身等晏泠音走近。
“幾日前,”他忽然開口,嗓音又輕又細,“殿下請了一位大夫入宮,替淑妃娘娘瞧病。”
這件事隻有怡和殿與皓如殿的幾個人知道,晏泠音不知他是從哪兒得的消息,沒吭聲,李德昌也不要她應答,繼續道:“再請他來一次。”
晏泠音對上他那雙卷葉般的眸子,發現他眼下竟有濃重的青黑,他原本的氣質極陰柔,被倦态一襯,倒顯出幾分尖銳的戾氣來:“什……”
“貴妃娘娘的病如果發起來,宛京危矣。”李德昌看着她,不閃不避,“金銘寺最好封禁。”
他說話沒頭沒尾,晏泠音卻覺有涼氣陡然蹿上脊骨,整個人都發了僵:“公公,”她見李德昌轉身要走,忙兩步趕了上去,嗓子幹得厲害,“可否說得再明白些?”
可她追不上他,李德昌足下生風,像是刻意避嫌似的,轉瞬就不見了。
晏泠音往回走了兩步,忽然擡手撐住了苦楝樹。她躬下身,隻覺氣血上湧,眼前一陣發黑。連日奔波,又為朝事勞心勞力,她已心慌氣悶了好些天,仗着年輕才壓下去,此刻被李德昌帶來的消息一激,恰如被巨錘猝不及防地猛撞了胸口,一時間喉中腥甜,生生嗆出半口血來。
這口淤血咳了出來,晏泠音反倒清醒不少,原本混亂的思緒倏然落地。李德昌語焉不詳,可若她沒會錯意,他是在暗示宛京将起疫病,金銘寺很可能就是源頭。
他是如何知道的?為什麼要告訴她?金銘寺……她正好要在金銘寺查夫人的行蹤,怎麼會這麼巧?
現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晏泠音深吸了口氣,擡腳便往怡和殿走,卻一下子撞上了什麼。那是個人,疾步迎上,就勢将她用力攬進懷中。
晏泠音被硌得悶哼一聲,下意識要往後退,蘇覓雙臂緊了又緊,垂首埋在她發間,低聲道:“怎麼了?”
此刻她已無心去問“你是怎麼入宮的”之類的話,在藥香撲面而來的一瞬,晏泠音忽然想到什麼,悚然道:“離我遠點……我接觸過貴妃……快讓開!”
她最後一句幾乎是喊出來的,被蘇覓一把捂住了唇。這樣冷的秋風裡,他鼻尖卻凝着汗,眉頭緊鎖:“什麼意思?阿音,你不要亂動……你冷靜一點!”
他刻意壓着嗓子。怡和殿雖然偏遠,但難保不會有雜役從這經過,鬧出動靜來得靠他滅口,實在麻煩。晏泠音還在掙紮,聲音悶在他手心:“疫病……安貴妃怕是染了疫病,我那日和她同乘一車,我身上或許也不幹淨,你放手!”
蘇覓臉上一下子失了血色。他手臂驟然使力,幾乎把晏泠音勒痛,一時說不出話:“安氏……你确定麼,阿音?你不要怕,我這就帶你去找季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