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允一動不動地盯着樓下被千絲萬縷纏繞着的木偶,語氣淡然道:“王嬸您看,我們,像不像那束縛在木偶身上的絲線,既不知道自己束縛的是何物,也不知道那上面牽制自己的,到底是誰。”
她的表情惬意享受,好似問的是,赤色胭脂好看,還是茱萸色好看。
瑾夫人回道:“阿允,你隻以為,傀儡戲,是牽繩人操控木偶的遊戲。殊不知被操控的,究竟是因人制動的傀儡,還是為千絲所縛的提繩人。”
别允粲然一笑,微微噘嘴道:“在家不如世子也就罷了,總歸是他臉皮厚,沒成想,這臉皮薄的,也說不過。”
聞言,瑾夫人掩唇嗤嗤發笑。
“阿允,你準備好了嗎?”笑聲止後,瑾夫人突然發問。
别允看着樓下台旁站在角落陰影中的傀儡師,輕輕點頭道:“準備好了!”
她準備好了,準備好做一個隐在暗處的推手,隻待時機來臨,她便拼盡全力,将一切罪惡推入深淵。
掀開光明與陰暗的遮羞布,讓那些在陰影中匍匐的魔鬼驟然顯現在陽光之下,無所遁形。
瑾夫人臉上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她道:“戲台上,何時上場,何時下場,都是早早決定好了的。甚至于,幾場戲,什麼動作,說什麼詞,全看怎麼編排。”
說話間,她側目打量别允道:“阿允,記住了,要一鼓作氣,不能猶豫,沒有轉圜。”
别允輕輕點頭,道:“我記住了!”
她側目注視瑾夫人,倔強和睿智的視線碰撞,二人心照不宣,揚唇一笑。
這日,雲遮霧罩,天欲雪,是為二十四候之中的,小雪。
别允蹲坐在門檻上,支頤着仰頭望天。
紫苑端水進門,見她獨自坐在門口,仰着腦袋發呆,她也仰頭看看别允望着的方向,好奇發問。
“公主,您在看什麼呢?”
“我在等雪。”别允回道。
聞言,紫苑咧嘴笑道:“下雪好呀,以前聽人家說,小雪這日落了雪,來年定有好收成。”
别允望着陰沉沉的天,接道:“是呀,下雪好。”
這樣說着,她腦中蓦然顯現出去歲在長樂宮中,與傅莽雪地對視的那一幕。
不知怎的,近些日子,她常常想起以前,不管是好的不好的,愉快的或不愉快的,包括那些索然無味的日子,也總是似漚浮泡影般,一一掠過她的腦海。
每每出現這些畫面,她心中都有幾分欣喜,好似在說,看吧,我也是在這世上真切活過一回的,這些記憶就是我存在過的證據。
紫苑進了屋,又出了門,她還坐在那門口等着。
直等到晌午,雪依然沒有下下來。
“這場雪可真難等啊!”她暗自呓語。
天色晦暗如将夜,瑾夫人裹着深棕色的裘衣從廊上緩緩及近。
别允徐徐起身,看着她一步步走來。
“好了嗎?”别允的眼中掠過一絲希冀。
瑾夫人眼中含笑,重重點了一下頭。
别允長籲一口氣,一直挂念的事情,總算能在今日有個結果。
同一片陰沉下,長洛大街,行人熙熙攘攘,一列送葬的隊伍在一衆人中尤為顯眼。
今日,是長生停靈第三日,也是吊喪結束,蓋棺下葬的日子。
這支隊伍,正是她們提前安排好,為長生送葬的。
送喪的隊伍并不長,五六中年男子行在末尾敲鐘打鼓,前面就是長生的棺椁,由一頭老黃牛拉着,牽牛的老漢眉尾下垂,好似生就一副倒黴相,車旁一左一右兩人舉着魂幡。
行在最前的,是位年邁龍鐘的老者,即使手中杵着鸩杖,走起路來仍是一瘸一拐。
這樣一支隊伍,不管行到何處,面對的都是避讓。卻在此刻,碰上前方駛來的一頂小轎。
送喪的隊伍慢慢悠悠前行,半點沒有相讓的意思。
那對面的馬車也知避諱,主動往右偏移。
眼看着就要相安無事地過去了,那隊首的老者一個閃身堵在馬車面前,後邊的幾人也靈活跟上,如遊蛇般直直伫立在馬車前,棺椁落地,發出沉重的悶哼。
馬夫閃躲不及,緊拽着缰繩往後勒,繩上都磨出了血色。
“個老不死的,尋死你上别處去,别沖撞了貴人。”馬夫吓壞了,當即破口大罵。
車中,百裡皇後不知外邊發生何事,一心着急着自己的事情,便出聲吩咐車夫繼續趕路。
“若無甚要緊事,便趕快些,我的時間,很緊迫。”
馬夫舔着笑臉回了主子口信,又忙轉頭朝送喪的隊伍嚷道:“還不趕緊滾!”
若是尋常百姓,見這情形,也該知他們是不好惹的,就該借坡下驢。
可這隊送喪的,當不是尋常人。
隻見那老者非但不退,還不依不饒湊了上去。
“老夫平生,最厭你們這種,瞧不起人的嘴臉。怎麼,看我們是窮人,覺得我們好欺負?”
老者年邁蹒跚,聲音卻如同洪鐘般嘹亮。
周遭立時圍過來許多百姓。
“老夫一家世世代代給你們這些有錢人做工,熬死了一代又一代,今日,我膝下這僅剩的一個孫兒,也沒了。”老者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