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順滑漂亮的白色長發此刻淩亂地披散着,絲絲縷縷糾纏打結,幾縷發絲還糊在他沾滿血污的臉頰上。
殷紅的鮮血肆意潑灑,在他的白衣上暈染開來,仿若雪地上盛放的紅梅,發絲也被血水浸透,一绺绺濕漉漉地耷拉着,末梢還在緩緩滴着血,那滴答聲在靜谧的屋内格外刺耳。
他手中緊攥的匕首,寒光依舊,刀尖上的血珠彙聚、墜落,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衆人繃緊的心弦。
毛飛飛原本低垂的頭,一點點、緩緩地擡起,動作遲緩而機械,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那雙攝人心魄的藍金色異瞳,此刻沒了往日的靈動,隻剩無盡的空洞,仿若幽深的寒潭,讓人望之便心生寒意。
他的身軀微微戰栗,那張平日裡溫潤精緻的臉龐,濺滿了鮮血,左眼下的淚痣愈發醒目,仿若一顆泣血的紅豆,無端為他添了幾分破碎的凄美;眉心痣隐在血污間,反倒生出幾分神聖不可侵犯的意味。
而黃忠仁毫無生氣的屍體,就靜靜躺在他腳下,血腥之氣彌漫四周,這般慘烈又詭谲的畫面,交織出一種觸目驚心、叫人挪不開眼的破碎美感。
衆人仿若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立當場,瞠目結舌,一時間竟驚得說不出半句話來。屋内死寂一片,唯有那還在緩緩滴落的血珠,聲聲砸地,敲打着衆人緊繃的心弦。
除了宏烏蘭神色還算鎮定,其餘人的目光裡盡是錯愕與震驚,像是瞧見了什麼天方夜譚。
在這些日子裡的毛飛飛,可是非常膽小怕事,行事謹小慎微,活脫脫一隻受驚就想躲回窩裡的兔子。
但凡隻要危及自己性命的事,除了給錢以外,他說什麼都不會做;要麼唯唯諾諾,躲在人群最後,大氣都不敢出。
可此刻眼前的景象,卻狠狠扇了衆人記憶一巴掌。
毛飛飛渾身染血、手握利刃,居高臨下地站在屍體前,那決絕狠厲的氣場,與往昔判若兩人。
這般颠覆性的轉變,逼得衆人不得不把過往對他的認知推倒重來,重新審視、打量起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宏烏蘭目睹屋内的慘烈景象,面上并無太多訝異之色,僅是微微挑起眉梢,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饒有興緻地将這一幕盡收眼底。
相較于他的從容淡定,其餘幾人還陷在極度的震驚當中,大腦一片空白,眼神凝滞,仿若木雕泥塑般杵在原地,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
率先打破僵局的倒是毛飛飛。
此刻的他,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雙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那原本緊攥着匕首的手指一點點松開,“哐當”一聲,匕首砸落在地,金屬碰撞的聲響在寂靜的屋内格外刺耳,驚得衆人一個激靈。
毛飛飛緩緩擡起頭,目光平靜無波地掃過衆人,可那眼底的空洞卻仿若無盡黑洞,吞噬了所有情緒。
他嘴唇微微顫動,聲音幹澀沙啞,語調平淡得近乎麻木,輕聲喃喃道:“我殺人了……我殺了黃忠仁……”
字句出口,屋内的空氣愈發凝重,壓抑感撲面而來,衆人望向他的眼神也随之複雜起來。
玉鶴洐眉心輕蹙,臉上閃過一絲凝重,卻沒再多說一個字,隻偏頭看向石亦裡,目光交彙間,一切盡在不言中,擡手簡單地示意他将這狼藉現場收拾妥當。石亦裡接到指令,垂眸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點了下頭,兩人一起收拾着現場。
徐钰奎則大步邁向毛飛飛,見他衣衫褴褛、滿臉血污,心中一酸,二話不說迅速脫下自己的外衣,輕輕披在毛飛飛肩頭,小心翼翼地攏了攏,又從袖口扯出一角,小心翼翼地幫他擦拭着臉上的血迹,也并沒有多說什麼。
黎和安眉頭緊鎖,視線在毛飛飛失神的面龐與地上黃忠仁的屍體間來回遊移,眸底的情緒翻湧不息,複雜難辨。
沉默良久,他再次望向毛飛飛,打破沉默,聲音低沉而沉穩:“毛飛飛,别陷進自責的漩渦裡,黃忠仁作惡多端,本就是死有餘辜。你更無須憂心兩國争端,雖說他頂着宏義國使臣的名頭,可細究近來這些樁樁件件,諸多蹊跷、反常之處,都在暗示他或許從一開始,就被上頭當作棄子抛棄了,殺他,于情于理,都不算過錯”
毛飛飛雙肩耷拉,腦袋低垂,額前淩亂的發絲遮住了大半面容,嘴唇緊抿着,一聲不吭,唯有身軀克制不住地微微戰栗,像是被暴風雨擊打過、仍在簌簌發抖的殘葉。
宏烏蘭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到毛飛飛跟前,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也不惱,饒有興緻地伸出手,在毛飛飛眼前晃了晃,指尖帶出幾道虛影。
待成功引得對方擡眸,宏烏蘭嘴角上揚,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眼眸裡閃爍着促狹的光。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長尾音,高聲說道:“咳咳,我說飛飛啊,你之前找我買任務情報的那十兩銀子,就甭給我了。瞧你今兒這遭罪的樣子,我宏烏蘭也不是那鐵石心腸的主兒,為了好好彌補你,我大方一回,再倒貼你十兩!”
說罷,還真從兜裡摸出一錠銀子,在毛飛飛眼前晃了晃,像是要用這實打實的銀子,把人從恍惚中徹底拉出來。
毛飛飛原本黯淡無神的雙眼,瞬間被那錠白花花、明晃晃的銀子牢牢吸引,眸底像是燃起兩簇小火苗,一下子亮了起來,額前那撮俏皮的呆毛也跟着翹了起來。
他全然顧不上其他,手像閃電一般迅猛伸出,指尖迫不及待地朝銀子抓去。
怎料宏烏蘭早有算計,手腕輕輕一抖,便将銀子靈活收回,還順勢往後退了一步。
見毛飛飛的魂兒明顯被勾了回來,宏烏蘭微微挑眉,嘴角噙着一抹促狹笑意,陰陽怪氣調侃道:“喲~小美人,這就回過神來啦?我方才還琢磨着,你怕是得頹上好一陣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萎靡不振呢”
毛飛飛卻似完全沒聽出嘲諷之意,雙眼緊緊盯着宏烏蘭手中來回晃悠、勾人心魄的銀子,哪還有剛剛失魂落魄、仿若要死的模樣,臉上讨好的笑容瞬間堆起,谄媚得近乎滑稽。
他再次鉚足勁兒,整個人朝宏烏蘭撲了過去,嘴裡嘟囔着:“當然不會啦!這世間誰會跟銀子過不去呀,您就行行好,把銀子賞給我呗”
宏烏蘭見狀,“撲哧”一笑,直接利落地把銀子揣回懷中,毛飛飛撲了個空,身體前傾差點摔個狗啃泥。
宏烏蘭也不再逗毛飛飛,邊笑着邊轉身大步離開,還不忘撂下一句話:“跟你開玩笑的,這銀子可不能給你,不過念在你今兒遭這麼大罪,買情報的那十兩我就先不要了,我就先走啦,小美人,一會官兵來了,我可走不了”
毛飛飛呆立原地,望着那本該到手卻飛了的銀子,眼眶泛紅,滿心的憋屈與不甘瞬間湧上心頭,竟比自己剛剛手刃黃忠仁時還要難受幾分。
攥緊的雙拳因用力過猛指節泛白,下唇都快被咬出血來,卻也隻能眼睜睜看着宏烏蘭的背影漸行漸遠。
黎和安瞧着毛飛飛這會兒的模樣,眉頭微微皺起,滿臉的無奈。
就在片刻之前,這人還失魂落魄、抖如篩糠,仿佛被抽去了精氣神,離“死”字隻差臨門一腳;可眼下呢,隻因瞧見十兩銀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兩眼放光,生龍活虎,全然沒了剛剛那副凄慘瀕死的樣子。
卻又有些疑惑毛飛飛竟然能因為十兩銀子完全忘記自己剛剛殺了人,覺得毛飛飛這人有時候真挺令人無語的,特别是因為這份對金錢的喜愛。
可盡管心裡這麼想着,瞧見毛飛飛恢複如常,黎和安莫名地,胸口那股緊繃感悄然消散,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他自己都覺得納悶,平日裡,毛飛飛在他眼裡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煩精,時不時跳出來搗亂,淨給他添堵。
那些行徑,起初看着跟調皮搗蛋的小孩子沒兩樣,雖說煩人得很,卻也實打實沒造成多大傷害,就如同嗡嗡亂飛的蒼蠅,擾人清淨,卻不至于緻命。
時間久了,這份厭煩裡竟悄然摻雜進了一絲别樣的情緒,讓他即便想讨厭到底,也難以做到了。
但是毛飛飛搶他母親遺物這件事,黎和安就奠定了自己與毛飛飛始終都是有所隔閡的。
徐钰奎原本平和的面容,在瞧見毛飛飛瞬間變臉、追逐銀子的模樣後,不禁流露出幾分詫異之色,雙眼微微睜大,有些難以置信。
不過,他到底是心思機敏之人,短暫驚愕後便迅速回過神來。
徐钰奎無奈地搖了搖頭,手中折扇“啪”的一聲展開,而後手腕輕翻,用扇骨那頭,不輕不重、帶着幾分親昵地敲了敲毛飛飛的額頭,打趣道:“你這家夥,可真讓我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說罷,他微微眯起雙眸,盯着毛飛飛,故意拖長尾音:“瞧瞧這副财迷樣兒,看來在你的小世界裡,錢這東西,不論何時,永遠都是療效奇佳的萬能治病良藥呐,管它天大的事兒,有銀子兜底,就能立馬回血複活,是不是?”
毛飛飛被徐钰奎這一敲,回過神來,擡手揉了揉腦袋,也不惱,嘿嘿一笑:“徐大哥,人要是兜裡沒錢,心裡才真發慌嘞,這銀子一到手,底氣都足了,比啥靈丹妙藥都管用”
說着,還不忘朝宏烏蘭離去的方向狠狠瞪一眼,嘟囔道:“那家夥,撩撥完我就跑,真不地道”
徐钰奎嘴角微微上揚,無奈的笑了笑。
玉鶴洐大步流星地跨了過來,伸手猛地揪住毛飛飛的耳朵,擰了半圈,眼裡怒火升騰,氣呼呼地數落道:“你個榆木腦袋、十足的蠢蛋!平日裡瞧你那貪生怕死的窩囊樣,老子雖說打心眼裡不待見你,可眼下這關頭,你倒好,非得孤身犯險!動動腦子行不行?隻要跑一趟将軍府跟大夥通個氣,哪至于把自己往火坑裡推?這會兒膽兒肥了,連命都不當回事了?”
毛飛飛疼得“哎喲”直叫,腳尖踮起老高,雙手胡亂地揮舞着,試圖扒開玉鶴洐的手,委屈巴巴的:“哎喲!松開松開,好疼!我又不是不想先去将軍府告訴你們,我是怕你們不信,不信我,所以我出此下策的”
玉鶴洐指尖陡然一松,身子微微一僵,明顯愣了一瞬,他定了定神,緩緩收回手,目光緊鎖着毛飛飛,眉心輕蹙,滿是疑惑地追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毛飛飛如獲大赦,雙手忙不疊地捂住耳朵,輕輕揉着,耳朵尖紅得發燙,小嘴一撇,嘟囔的聲音帶着哭腔,愈發委屈:“還能什麼意思,之前我一直都在給你們搗亂,添麻煩,我就覺得你們不會太信我,就像之前你們讓我做的任務,也不太敢信我,就沒有告訴我太多的計劃……”
玉鶴洐微微皺眉,目光如刀直直戳向毛飛飛,臉上神色幾番變幻,末了氣極反笑,擡手狠狠拍了下毛飛飛的後腦勺:“屁話!雖然我們并不會太信你,可眼瞅着你近來也變了不少,但凡當時你肯老老實實跑去将軍府報信,哪怕疑點再多,我們就算心存疑慮,也不可能把你的話當耳邊風,定會反複掂量、琢磨再三,隻要有一絲可能你說的是真話,我們鐵定二話不說就趕過來”
說到此處,玉鶴洐頓了頓,眼裡閃過一絲決然,攥緊拳頭接着道:“更何況事關重大,我們連那姓宏的都能試着相信,還不是為了被囚在此處的無辜姑娘們?她們往後的人生、背後的家庭,樁樁件件都懸在這事兒上,哪怕到頭來發現被你蒙騙了,又能怎樣?權當是走了一步險棋罷了!但你倒好,私自涉險,拿自己的小命不當回事”
玉鶴洐又不解氣的拍了一下毛飛飛的頭:“聽好了,哪怕我打心眼裡瞧不上你,再怎麼讨厭你,往後也不許再幹這種蠢事,明白了嗎?”
毛飛飛嘴角挂着吃痛的抽氣聲,雖說這一頓揍挨得屬實委屈,可一琢磨玉鶴洐那火冒三丈的模樣,實則是在擔心自己,心裡便像揣了隻小兔子,莫名泛起絲絲甜意,臉上讨好的笑一下子就堆了起來,語調軟糯地說道:“知曉啦,将軍大人!我長記性了,往後鐵定不敢再犯,您消消氣,可别氣壞了身子”
玉鶴洐擡手扶着額頭,滿臉的無奈寫在臉上,餘光掃向一旁憋着笑、肩膀直抖的徐钰奎,還有神情淡定的黎和安,開口道:“行了,别擱這兒看熱鬧了。我剛發出信号,官兵馬上就到,這兒暫時由我跟石頭盯着就行,你們倆帶上他,麻溜回府,幫他拾掇拾掇,瞧這狼狽樣”
徐钰奎斂起笑容,神色一正,擡手拍了拍毛飛飛的肩頭,語氣溫和又帶些打趣:“走吧,小飛飛,咱先回去”
毛飛飛乖順地點了點頭,耷拉着腦袋,一聲不吭地跟在徐钰奎和黎和安身後,快步離開了這滿是肅殺氣息的地方。
眨眼間,屋内就隻剩下玉鶴洐與石亦裡二人。石亦裡自顧自地悶頭清理現場,動作利落,沒有絲毫拖沓。
玉鶴洐擡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蹲下身子,修長的手指在黃忠仁冰冷的屍身上仔細翻找、摸索,嘴裡淡淡開口:“石亦裡,你那些小心思、小動作,自己心裡有數,往後最好收斂收斂,别讓我逮個正着”
石亦裡手下的動作猛地頓住,身形一僵,沉默片刻,緩緩站起身來,臉上卻不見絲毫慌亂,鎮定自若地說道:“将軍,屬下實在不明白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玉鶴洐沒理會他的辯駁,手上動作不停,繼續在屍體各處查看,語調冷了幾分:“别揣着明白裝糊塗,你心裡跟明鏡似的,我就把話撂這兒了,你個人的恩怨情仇,是你自家的事,别把無辜之人牽扯進來,禍水東引”
石亦裡眉頭微微皺起,雙唇緊抿,沒有搭話回應,轉身大步邁向門口,隻撂下一句:“将軍說笑了,屬下先去瞧瞧被關起來的那些姑娘”
玉鶴洐沒攔他,片刻後,從黃忠仁衣衫夾層裡翻出一枚令牌,那上頭刻着一條栩栩如生、張牙舞爪的盤踞大蛇,看着煞是詭異。
玉鶴洐微微皺眉,把令牌默默揣進懷中,提高音量對着石亦裡離去的背影說道:“石亦裡,毛飛飛雖然表現的不聰明,但他并不是傻子,就憑這次,毛飛飛就不是個傻的,想利他最好先得掂量一下”
石亦裡腳步一頓,依舊沒吭聲,徑直跨出門檻,離開了房間。
玉鶴洐望着空蕩蕩的門口,重重地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又一個被仇恨蒙蔽眼睛的人,現在有毛飛飛這個變數希望可以改變一下他吧”